1.井下墓中

离开东莞,宋慈继续前行。

红灿灿的凤凰木花接续木棉花,报告着广东夏季的来临,长叶蕙兰、大叶紫薇,也伴着夏风而至。气温随着太阳升高了,尘土纷纷扬扬地跟随车骑在驿道上滚动。

嚣城闹市,深巷僻弄,草堂茅舍,竹扉柴门。他们到过许多古郡大县,也到过太多穷乡僻壤。所到之处,广为访察,就地复审,对于非检验不能定夺的案子仍重检验,对于尸体早已腐烂者,也力图通过掘墓验尸骨以寻找可靠的定案实据。一路上,栉风沐雨,宿过文庙,破了不少疑案,也缉拿到一些真凶。

这期间,宋慈仍不断将开释无罪囚徒的文书发回广州,同时也命当地官府将拘捕的罪犯解去广州牢城。

离广州渐渐远了,他们已走完东路,转向北路。

这一日,他们的车骑向真阳进发,将去真阳复查一个“杀妻案”。在宋慈夜查牢狱的那个晚上,曾有人高喊“大人,小人只是跟老婆吵架,没杀她……”现在宋慈将复审的就是这个案子。

从广州出发之前,宋慈详细审过那个囚犯,反复阅过案卷。从案卷看,虽然也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宋慈倒还觉得曾经审过这个案子的真阳知县和英德知府,都是有自己见解的人。真阳知县在案卷中甚至引录了北宋大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载的一例旧案,这使宋慈对此案格外关注。

前方出现了岔道,车骑往一条落有“真阳”界碑的大道驶去。宋慈在车上又取出了那宗案卷,虽然他对这案卷已经十分熟悉。

……妇人死在自家门前的一口井中,那井因先前死过一人,不曾再用,井上盖有一块石板。一日,邻人发现石板倒在井栏边,探头往里看,惊见水面浮着一只妇人的鞋,喊叫起来,这妇人的丈夫奔出来看,便惊呼这是他的妻子。打捞,果然井下有尸,捞起尸首,也果然是这男人之妻……“那鞋并无特别,当地妇人多穿相同的鞋,其夫何以未见尸体便知是其妻?”这是真阳知县的思考。宋慈觉得,真阳知县没有穷尽别种可能:其夫必是原已发现妻子不见,忽闻井下有尸,又见妇人鞋,就很容易联想到是其妻。

当然,真阳知县并非仅仅据此断为“杀妻”。那妇人尸首捞起后,人们又见妇人颜面头额有利刃之痕,都带血。加上这对夫妇反目已久,死者的父亲也怀疑是女婿作了案,移尸入井,遂告到官府。

官府来人验尸,发现妇人头上也有一处创痕,伤及颅骨,形如刀劈,遂断为凶杀。升堂审讯,犯人便也招了。

可是案犯解到英德府,犯人却又翻供,道是屈打成招。“既是以刀杀人,留上痕迹,却又移尸入井,一旦捞出尸首,岂不是不打自招?若要造投井自尽之假,又何需用刀,设法活活投之于井,岂不来得干净?”这是英德知府的思考。英德知府也正是因有此疑,将案子批下复审。

然而真阳知县不因上司之疑而改变己见。他认为:“那是一口废井,上盖石板,平日无人涉足,难以乘其不备。倘施强力,则活人当挣扎、呼喊,作案人还须揭去盖板,这都很难做到。所以作案人不考虑此举。现颜面头额都有利刃之痕,只能是杀后移尸,别无他故。”真阳知县直言不讳地撰出成文,复报上来。

英德知府却又以为:“若塞其口,缚其身,就其井,揭其盖,再解其缚,去其塞,投之于井,有何不可?因而大可不必杀后移尸。”可是终究无法解释死者颜面头额的利刃血痕,加上真阳知县又在复报上来的案卷中,录有沈括所载一例成案,以为参考,英德知府于是左思右想难以定夺。

现在,宋慈的目光又落在沈括曾载的那则案文:

张丞相,知润州,有妇人夫出数日不归,忽闻菜园井中有死人,即往视之,号哭曰:“吾夫也!”遂以问官。命属吏集邻里就其井,验是其夫否?皆言井深不可辨,清出尸验之。曰:“众皆不能辨,妇人独何以知其为夫?”收付所司鞫问,果奸人杀其夫而与闻其谋也。

阅罢此案,宋慈长叹一息。他想,这个真阳知县录得此案,平日也是个有心读书的人。只可惜,恐怕是因知此案而先入为主,对穷尽别种可能便有妨碍。当然,最大的差缺还是检验未精,勘查未全。“至少,也要淘看水下啊!”

当年,英德知府因视此案为重大疑难,未敢便决,遂将全案卷宗奏谳去省,而解到广州,提刑大人仍未能决,这案一拖便过了四载有余。如今要断此案,最为可靠的也只有检验尸骨了。

车骑继续向真阳驶去。对断此案,宋慈并不茫然,现在他需要的是通过检验,得到证实。当年经审此案的英德知府与真阳知县都已迁官他处。车骑抵达真阳,宋慈携当任知县吏胥人等,来到囚犯所在的小村,先往那口井看了一番。那井已经不废,乡民们早于数年前就淘洗了使用,因而现在淘井毫无意义。宋慈便传来地厢邻佑,问了当年淘洗井下的情形,而后径往那妇人墓地去。

又是掘墓,同时在墓地近旁锄开一穴地窖,长五尺,阔三尺,深二尺,又令以炭火烧煅。不多时,墓掘开了,霍雄揭去棺盖,头一声便向宋慈报道:“大人,死者双手呈握拳之状。”

“噢。”宋慈也已看到,随即说,“且把骸骨一一穿定。”

这是一项十分细致的工作。童宫就近伐下一根半大不小的竹,破出细小如线的篾丝,霍雄以水酒净洗了尸骨,然后用篾丝穿定了身体各部骸骨次第,用一方芦席盛好。此时,那地窖已烧得地面见红,宋慈就令去火,以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泼于地窖,接着趁热气抬骨骸置于坑内,以草垫覆之。此项工作称为“蒸骨”。蒸骨约一个时辰,候地冷,霍雄揭去草垫,与童宫一同将骨骸抬出放平,这时便可以检验了。

只见死者颅顶呈现出一记“半弧”形裂口,最是显目,这是什么凶器做下的呢?

“不会是刀。”当任知县道。

“会不会是做圆木的弧斧呢?”当任县丞道。

宋慈没有作答,只对霍雄吩咐道:“取伞。”

霍雄取过专备验骨的红油纸伞,罩在骨骸之上。日头正大,宋慈迎日隔伞,把死者骨骸沿身细细看过一阵,这时,他对死者的死因完全清楚了。他立起身,望着知县、县丞等人说:

“来,你等都来看一看。”

知县、县丞走近骸骨,也仔细看了看,然而除了看到骸骨上那个半弧形裂痕,别的什么也不见,二人抬起头来,又互望一眼,不知提刑大人要他们看什么,也没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