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烟火下的碎尸

盛夏已过,天气并没有稍凉。日头初升,暑热便开始在大地荡漾了。县衙内那两株古柏树偶尔带来的一阵风,也是热烘烘的;日头蒸烤得屋脊上的两头独角兽都仿佛在喘息。

这段时日,宋慈也去过霍靖爷孙的住处拜访。汀州自唐代以来就有汉人与畲人杂居的村落,霍靖爷孙是汉人,居住在城外一个畲族人居多的小山村。山上多竹,同村上所有人家一样,霍老的房屋也是竹木构筑的,屋内的家杂用具几乎全为竹质,这使篾户出身的童宫一踏进去就有种“如归”之感。

家境清贫,房中空洁,四壁悬挂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草药。同霍老促膝长谈,宋慈每能拾得书本中难以见到的知识。

宋慈对乌石岗那宗“蒿草人形案”依然耿耿于怀,无奈现场没有留下其他可资追索的东西,每与霍老磋谈此案,霍老也拿不出什么妙法。

终于有一日,出没于大山之中的霍靖爷孙忽然在乌石岗那个焚尸坪附近,又发现了一起新焚尸案。

这日,霍靖爷孙照例天未破晓就出门进山,走到乌石岗附近,天刚放亮。薄明中,霍雄忽然看到山道侧翼的乌石岗下冒起一缕青烟。

“爷爷,你看,那是什么?”

“火,是火!快!”

霍靖甩开大步,两手分开树丛,朝青烟起处奔去。转上峦岗,就见是与上次焚尸坪相去不远的又一处草坪上燃着了一堆火。看那着火的偌大一堆柴草,足可以燃上半日。

“莫不是又有人焚尸?”

爷孙俩目光碰在一起,彼此明白是想到了一处。再四下里看,却不见人影。可那方燃未久的火光又表明放火人一定还在附近。怎么办?

“灭火!快,灭火!”

爷孙二人飞奔下岗,去扑那火。此时火已大着,火借风势,烧得噼噼啪啪,呼呼作响。幸而爷孙二人赶得及时,一阵猛扑,虽弄得衣破体黑,总算把火打灭了。

“快,扒开看看。”

“哎!”霍雄动手去扒那尚冒青烟的柴草,没扒几下,果然看到有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袋上溢出成片成点的紫黑斑痕。

“血,是血!”霍雄叫道。

“解开它!”

袋口扎得很牢,霍雄用一把锯齿形的采药刀割开绳子,袋口一开,果真露出一具尸首来,一具被人以刀肢解了的尸首,尸身一丝不挂,一目了然,是具男尸。

爷孙二人又举目四望,头顶上是峥嵘的怪岩,脚下稍远处是一片不曾砍倒的足有一人多高的蒿草,除了潺潺的流泉轻响,除了青烟仍在这一块草坪的上空慢悠悠飘升,山谷四处只有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幽静,不见人影……

“不管他!”霍老说罢,与孙儿一同开始验尸。二人却才动手,霍雄忽然发现尸身上还有并非刀砍的创痕,又叫出来:“怪了,爷爷,你看,这人身上还有镰刀割杀之痕。”

“正是。纹路清晰,是一把新镰。”老人平静地说,显然他早已看到。

“是生前割杀之痕。”

“对。你看这里,项下这一痕,割断脉管,刃及项骨,足以致命。”

“从镰痕走向看。这人还是平卧着被割杀的。”

“一、二、三……”

爷孙二人继续看验下去,那镰刀割杀之痕,细细算来,计有一十六处,或重重叠叠,或相隔甚远。但都是一口气割下的,创口内没有丝毫碎布断纱,可见这人正是赤裸着身子被人割杀。二人把一应情况都看个明白后,霍老道:“雄儿,你快去禀报宋慈大人!”

霍雄看看这个阴森幽僻的谷地,担心年老的爷爷在这儿会遭遇不测,哪里肯去:“爷爷,你去,我在这儿!”

霍老也是不肯,但霍雄坚决不去,霍老想想,还是自己去了。

半上午时,宋慈正在看女儿写字。霍靖老人匆匆赶到县衙,门吏认得他,听说有要事,也不通报,就让他径直进了后院。

老人浑身大汗,热气腾腾,身上尽是一道道火炭划过的痕迹,见到宋慈,尚未开言,先自扯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去塞,仰脖喝下几口,然后就把所见的情况一口气告说出来。

宋慈听着,心想确有些怪了,尸体是以刀肢解的,凶手有刀,可凶手又是以镰杀人,可见凶手对死者有切齿之恨。要么,就是凶犯十分残忍,待听说霍雄还一人留在山上,宋慈立刻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叫道:“芪儿,快去找童宫,叫他带上两人速往乌石岗去,先找到霍雄!”

“好的。”宋芪应声奔出门去。

宋慈从芪儿房中出来,又唤人传令,集合衙内一干行人,准备立刻出城。回转头,宋慈才问霍老:“十余处镰痕,如何分布?”

“集中于脸部和下体。”

“可还认得死者是谁?”

“就是山下东畲村的巫师。”

“尸身肌肤如何?”霍老明白,宋慈是问他案发的时间。像这样的大热季节,尸体只需经过一两日,颜面、肚皮、两肋、胸前肉色均会发生明显变化,但那具尸体未见明显变化,霍老这就回道:“发案时间,当是昨晚。”

“你看这宗焚尸案与去年那宗,凶手是不是同出一人?”

“地点相近,又同是焚尸,可以这般联想。不过……”

“你是说,尸体不同。那是一具全尸,这是碎尸。”

“但是,如果凶手也发现那个蒿草人形,恐露马脚,这次焚尸,也可能肢解尸体。不过,凶手也可以把那蒿草人形割掉。可是……”

“那个蒿草人形还在。”

“是的。两地相距不远,不可能是来不及割去。”

“你刚才说,肢解创痕并非割处齐截,这表明是在死者刚刚被杀之后紧接着进行的,而不是进山之后。”

“这点我敢肯定。”

“这么说,如果凶手肢解尸体是由于发现那个蒿草人形,早该将蒿草人形灭去。现在蒿草人形还在,表明凶手肢解尸体与那蒿草人形无关,凶手也可能不是同一人。”

“我也有此疑。”

“嗯。”宋慈随即对霍老一招手道,“走!”

“大人,”霍老随宋慈向厅外走去,又问,“去哪儿?”

“东畲村。”宋慈毫不犹豫地说。

“大人认定凶手必在东畲村?”

“只能做此推想。”

“可是……”霍老说,“我下山时,特意折进了东畲村,看到巫师家中炊烟如旧,织声吱吱,我索性叩门进去,佯称请那巫师降神,他的女人正操纺车,亲口说:‘昨日外出了!’老朽窃想,这巫师时常在外与人占卜跳神,祈福禳灾,怎见得凶手不会是外村人呢?”

宋慈答道:“如果其妻与别的男人合谋作案,自然佯作无事一般。再说,你老验过那尸,镰痕多集中于颜面与下体,又是裸身被杀,想必与奸情有关。如是,即使其妻不是凶手,也可能还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