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夫人一席话

就像秋娟突然出现一样,现在又突然消失了。

她已经举目无亲,会去哪儿呢?

宋慈感到有一种内疚,感到自己读了这许多年书,比得上谁呢?论聪敏,论世故,论慷慨,论勇敢,自己都不如夫人。或者,及得上秋娟姑娘吗?他越发感到,秋娟是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寻机会报了仇。如今怕连累我们,毫不犹豫就走了。自己及得上秋娟这个侍女吗?如果说,从前他的志趣中有不少书生意气,如今他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境。这天,他独自兀立在自己亲手书写的“洗冤”字幅前,泪水涟涟了。

他的性情变得急躁,想起去春在六和塔上与刘克庄的那一番对话,再次感到惭愧不已。潜夫那样的人难道没有情志,却何以那般超脱?“潜夫!真是潜夫啊!”他似乎希望自己也能像潜夫那样超脱了。为此他也吟诗:“自作山中人,即与云为友。一啸雨纷纷,无劳三奠酒。”这不是他作的诗,是朱熹夫子隐居云谷山中时作的诗。

家中有一把仲尼式耸肩“玉壶冰”琴,是夫人出嫁时吴稚先生让她带过来的,是琴中之宝,琴池内有朱笔楷书字样“宋绍兴二年公路金远制”。这金远的琴素以材薄声清而享誉天下。烦闷时宋慈也去抚琴,可那弦音在他手下却声如裂帛。他也放量饮酒,喝得面红耳热了竟也顿地捶石,倒是夫人对他的言高语低从不计较。

他甚至无端地感到房屋的压抑,常到院中徘徊。秋风掳下篷前无数花瓣,满地落英;梨树的叶子早萎了,在风中簌簌飘零。他不知自己怎有心思悲悯起草木来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惘然中感到天地间确乎有一种个人无法抗拒的神力。一连几夜辗转难眠。

这夜,月色极好,如盘圆月悠悠浮游在云天,也许由于几夜不曾睡好的缘故,宋慈蒙蒙眬眬地睡去了。恍惚中他来到了云遮雾绕的莲源山,见到了别去多时的宋勰,他问起童宫,宋勰一无所知,他大惊!惊愕中,又听一阵嘚嘚马蹄声和铁索磕地之声,这声音将他一下子又带回村口。他看到尉司的弓兵各持器械,夹道而行,梁都头骑在马上,马后用铁镣倒拖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那人是童宫……他惊醒了,全身是汗,一骨碌从榻上坐起……

月光从窗棂投进迷蒙的清辉,房中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梦中,他的目光同对面壁上那张“洗冤”字幅相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使他下榻朝那字幅走去,他在那字幅前立了片刻,忽然“哗啦”一声扯下了它。

夫人惊醒了,也起身下榻。无言中,两人的目光相遇,向来不肯责备丈夫的玉兰也不知从哪儿涌来了那么多话,竟向丈夫发出一连串的问。

“你有志,有洗冤之志。可是,童宁死的时候,脑壳破了,血肉模糊,人家说他是逃跑时失足坠楼,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他不是?人家说秋娟跳进池塘里淹死了,可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她的,但是尸体肿胀腐烂得变形了,你能发现吗?父亲在日就曾说过,人不患没有职位,乃患没有任职的才能。不患天下人不知道你,而应追求能让天下看见你的本领。古往今来的案子扑朔迷离,无奇不有,如果真叫你去审案,你有多少把握不受蒙蔽?”

一时间,宋慈竟被问住。他精通朝典,对律学中所分的“律令”和“断案”都学得不错,可那毕竟是书本上有限的东西。如今夫人的一串问,倒使他从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中有些平静下来。

“睡吧,别凉着了!”见他愣着,夫人拾起地上的字幅,平摊在桌上,又来推了推他。

“其实,你不必苦恼。”夫人又轻轻地说,“君不见武侯隐居隆中时留心世事,攻读文章,还由此被称为卧龙吗?”

诸葛亮是宋慈平生最为崇敬的圣贤之人,他爱武侯的“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更爱武侯的慎思明辨,超人智慧,而武侯也曾隐居!后人盛赞诸葛亮出山后的才华和功德,却很少提及他出山前的努力。其实,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那一定是花费了相当心血的!这夜,夫人的一番话竟有如火石碰撞发出灿光,宋慈心中倏然一亮,想到了一个去处——早就负有盛名的建阳书坊。

宋室南迁以来,建阳境内的书坊已渐成全国书业的中心之一,号称图书之府,所出善本嘉惠四方。那儿一定有许多记载案例的书籍,该去购来精读,想到这里,宋慈说:“玉兰,我明日去书坊!”

“去书坊?麻沙书坊还是崇化书坊?”

“崇化书坊。”

“崇化书坊离城百里呢!”

“千里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