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八节(第3/5页)

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书》、《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动,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赵顼突然间感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首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舌说不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问——这道诏书发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感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感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感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精深。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扑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内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内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内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速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著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发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本书上,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