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盐铁争誉 第四章盖主饮鸩

始元七年八月的甲寅这一天,有快马邮车从豫章郡报来瑞兆,说是在豫章县发现了凤凰。霍光大喜,命令把这封章奏传示群臣,引起了热烈反应。群臣都纷纷上书,极尽吹捧之能事,说这是千古难见的瑞兆,皆为大将军的功劳所致,将军废除酒榷,深得天心,现在上天开始报偿了。下一步应当再接再厉,尽快废除盐铁榷沽以及平准法、均输法、告缗法、算缗法,与天下百姓共享太平。数百名博士、儒生们更是伏阙上书,要求大赦天下,褒奖霍光的功德,益封增赐,以示天下,餍足百姓的感激之情。

霍光自然又把群臣和儒生的章奏给左长史邴吉、右长史田延年等人看。

邴吉想了想,道,将军得此吉兆,要善加利用。不如奏上皇帝改元。先帝常以六年一改元,此正其时也。

邴君这句话的确提醒了我。霍光拍腿道,我明日即奏上皇帝改元,大赦天下。

过了五天,皇帝果然制诏御史:乃者凤凰翔于豫章,汉德被于南国,朕甚喜焉。其改始元七年为元凤元年,与天下士大夫和黎民更始。

桑弘羊拿着诏书,气得手脚冰凉。什么吉兆,什么凤凰。上个月长安日食,霍光怎么不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反而借故斩了两个掌管天文历算的小官以塞殃咎。还有那帮儒生们真是无耻之尤,日夜在朝堂上高谈什么“直而不枉”、“正而不谲”,看见有一点好处,却什么肉麻无耻的颂扬都出口了,他们还知道这世上有廉耻二字吗?

桑迁劝慰道,大人息怒。臣以为儒生中也不是没有刚直的,不过大都隐居伏窜,不屑应霍光的征召。至于那些势利小儒又何必跟他们计较。好在霍光的脑袋搁在肩膀上也不会太久,大人就忍耐一时又何妨,如果气坏了玉体岂非得不偿失。

桑弘羊无奈地点点头,把头转向戴牛,道,阿牛,危急时刻,有你作帮手真是太好了,到时你就拿着诏书去征发北军骑士,驰围霍光府邸,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走脱。

戴牛几个月前被桑弘羊擢拔入长安,官任北军军正,虽然秩级不高,但是地位重要。他听见桑弘羊吩咐,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大概有兴奋罢,如果这场政变成功,他就可能封侯;但是如果失败,就会被枭首。好在他尚无子息,就算死也是自己一个。他望着桑弘羊热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又涌起一阵烦躁,兴奋之中夹杂的烦躁。他简直要诧异自己,脑中为什么一瞬间闪过了盼望桑弘羊失败的念头。天哪,自己可是与他连为一体的啊,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只能荣辱与共。他隐约明白,他对这个老头子和婴齐都抱有一种潜藏的怨恨。他怨恨他们把一个哑巴女子塞给他做妻子,虽然名义上桑弘羊给了那个哑女一个高贵的身份。可是他对她的身世再明白不过,她不过是龙泉谷中一个身世微贱的女子。而且,最令他生气的是,这个女子根本不喜欢他。在他第一天新婚的时候,他意图抱她在床榻上,却遭到了抵抗。那抵抗虽然并不强烈,却迅速灼伤了他的自尊心。她一个哑巴,竟然还是这样看不起他。她以为她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从此,他们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身体,也不想得到。他听

见她喉头的咕嘟声和她颈上的伤疤就不快乐。也许这就是他恨婴齐和桑弘羊的缘故罢,可是这也许不是真的恨,他还需要他们,特别是需要桑弘羊。他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御史大夫。

桑弘羊对着桑迁挥了挥手,桑迁躬身告退。屋子里只剩下桑弘羊和戴牛两个人。桑弘羊注视着戴牛,突然道,阿齐怎么样了?

戴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原来阿翁知道——知道他曾经在我那里。

桑弘羊笑了笑,我怎会不知。

其实他上个月已经离开我那里了,他说他觉得闷,我都劝阻不了他,只能由他了。戴牛道。

他现在身份是个平民士伍,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的。县官有公事,随时都可能征发他啊。桑弘羊奇怪地说。

戴牛道,阿翁说得对,不过现在的霸陵县丞都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一般不敢派他的徭役,所以他还是有空闲到处游历的。

哦,桑弘羊道,他这人过于忠厚,我当年期望他能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可是……唉,可惜了他胸中的韬略——他还说过什么没有?

戴牛道,阿翁想知道些什么?

桑弘羊迟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提起绯儿母子,还有——我。

戴牛望着桑弘羊热切的目光,他心里知道,那目光中充满着一种希冀,心里又萌起了莫名的不平。婴齐这竖子实在太有福气了,竟然娶到了高贵的桑绯,而且竟然不知道珍惜。他这样想着,嘴里脱口道,没有。他从没有提过这些。

桑弘羊脸色由晴转阴,难道他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不挂念了?

戴牛嗫嚅道,他说既然阿翁划掉了他的户籍,他就和阿翁没有什么关系了。

桑弘羊大怒,这竖子竟然如此忘恩负义,我还一直觉得他忠厚。他霍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扇,大叫道,来人,去把绯儿叫来,让她亲耳听听阿牛的话,看看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只听得楼梯吱吱作响,桑绯抱着一个大约一岁半的小女孩走了进来。桑绯对着戴牛,略微躬身,施了一礼,把那孩子放在座前。那孩子穿着小小的锦袍,梳着两个发髻,像牛犊的角。一张小脸圆滚滚的,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四处张望。

戴牛看着这孩子,觉得非常好玩,不由得脱口而出,婉兮娈兮,总角

关兮。

桑绯噗哧一声笑了,虽然笑容有些苦涩。戴牛君也会诵《诗》了,真是难得。

桑弘羊也颇为奇怪,道,我一直以为阿牛是个武吏,没想到开始习儒术了。是谁教你的?

戴牛脸红得像涂了染料,扭捏地说,婴君早就告诉臣,公余之暇,要学习点儒术,将来才会有公卿的气度。他停了一下,补充道,外人都传闻阿翁以法术擢拔于公卿之列,其实阿翁舌战儒生的时候,旁征博引《诗》、《书》,就是饱学宿儒也无以自解。臣心底里一向是以阿翁为榜样的。

桑绯不觉莞尔,阿牛气度真是愈发不凡,我真要重新认识我们的阿牛君了。说来真巧,我的女儿取名就叫婉娈。

桑弘羊笑道,阿牛和我们心意相通呢。他的痒处被戴牛几句话狠狠地搔了几下,心中舒服已极。他自己一向是以博闻和全才自许的,不但于他自己膺服的法家,对儒家六经也实在很下了一番功夫。他常常暗中鄙视那些完全不懂得儒术的文法吏,自己虽然在大方向和这些文法吏一致,但其实却莫名地不怎么看得起他们。和儒家辩论得深知儒家的弱点,而这只有他做到了。虽然有时他也怀疑,了解儒家与否也未必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只是了解的过程是一种智力的愉悦,结果反而不是特别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