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妻魂魄休(第2/3页)

第二天,我找人来发丧。掾属们问我,怎么去通知别人,采用什么样的礼节来安葬阿藟?这句话触动了我,我表面上是独断专行的,骨子里却很懦弱。我为什么不能在阿藟死之前,于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她,就是我失踪二十年的妻子?虽然阿藟一直阻止我这么宣布,但这不是最坚实的理由。也许,我不是不想宣布,我只是想,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帖了再说,我屡次这样不厌其烦地说服自己,直到我真正下定一个决心。

安葬阿藟的那天,她和后夫生的那个儿子也来了。他长得短小精悍,跟我的晏儿完全不像是兄弟,但我照旧对他存有好感,毕竟他身上流有一半阿藟的血液。我给了他丰厚的赏赐,问他愿不愿意来刺史府为吏,他说自己天生排斥念书写字,至今都目不识丁,只怕不能做好。我也没勉强他,要他翻修一下旧屋,不要再入赘到别人家了,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他千恩万谢,甚至脸上开始也露出些许悲容,而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死好像浑不在乎似的。他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腔的官话告诉我,他一直觉得母亲很奇怪,十年多来,从来就不大愿意出门,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一直很怕母亲,很早就人赘了出去,因为待在家里,觉得阴恻恻的。

唉,他哪里知道自己母亲心中的痛楚,难怪阿藟也很少提起他。丧事办完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只盼着耿夔和任尚能赶快回来,让我有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那晚,我仍旧坐在油灯下发呆,突然耿夔真的跑了进来,他的样子狼狈得让我吃惊。见了我,他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我前面,号啕哭泣道:“使君……下吏辜负了你的信任,出意外了。”

我心中一震,像他这样一向冷静的人,出现这种反应是不寻常的,我赶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他泣道:“任尚,他被龚寿的苍头〖汉代家奴的一种〗杀死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这个消息差点让我栽倒,刺史的权威遭到如此的蔑视,是不可想象的。我差点就拔腿跑了出去,大呼“快,准备兵车,立刻开赴高要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皇帝,做不到那种剑及履及的气势。我只是结结巴巴说:“他怎么敢,怎么……”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愕,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耿夔道:“使君,下吏和任尚到了高要县,打探了好些天,都没有什么结果,就商议分头行动。他去龚寿的庄园附近打探,想办法遁进庄园潜伏;我则扮成卜筮师,当面去拜见龚寿。因为我们打听到,龚寿这个人非常相信鬼神。我想通过鬼神之事,从龚寿嘴里套出一些线索。不料还没等我们两个商量好,就碰到了龚寿家的一群苍头,任尚猝不及防,虽然奋勇抵御,却寡不敌众,被他的苍头们杀死。我因为有任尚的掩护,抢了匹马,从小路逃回了广信。”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去打探,难道有人通风报信?”等我略微平静了一点,开始细细思虑整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耿夔摇头道:“不大像,我们当时正在龚寿庄园后面的树林商议。他家似乎刚刚大兴完土木,园子里几栋髙楼凌空,美轮美奂。这时,我们看见六七个苍头出门,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就赶忙踅到院墙的角落里偷听。只听到为首的一个嘴里嘟嘟囔囔道:‘庄园附近,哪里有人敢来,少不了还得跑到远处去。’另一个人道:‘主人为何相信这些歪门邪道,将来被州府查出来,只怕还是拿我们顶罪。’前一个人道:‘倒不是怕这个,我家主人是李都尉的内兄,谁敢惹他?’另一个苍头又道:‘那也不一定,新来的何刺史,据说一向以惨刻闻名,前不久还派掾属传召我们主人,差点系狱呢。’前一个苍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何刺史又怎么了,李都尉一出面,他还不是乖乖马上把我们主人礼送出门了吗?苍梧是李都尉的地盘,牵太守刚来的时候,不也那么嚣张?现在呢,乖得像孙子一样。我看何刺史,也在这得意不了几天了。’另一个苍头道:‘上次合浦叛乱,本以为可以借机将那姓何的逼走,没想到竟然让他化险为夷。’前一个苍头道:‘那也是迟早的事,让他多活几天罢了。不啰唆了,我们还得办正事去。’我听见他们逐渐走近,本来打算和任尚先行避开,再尾随看他们会说些什么。这时任尚提议:‘看这几个人知道不少事情,不如干脆出来,趁机套套他们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就一起从墙角拐出来,和他们迎头相撞。我和任尚刚想跟他们打招呼,谁知他们却立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为首一个大笑道:‘不用跑远道了,这里正好有两个送上门的。’说着拔刀冲上来就砍。任尚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中胳膊。他奋起神勇,夺刀砍倒几名苍头,又夺了匹马,要我快跑。我没带武器,他们又有弓弩,我肩胛中了一箭,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任尚被他们的弓弩射中,就此身亡。”

他边说边哭泣,这个刚强的汉子,当初被我派人拷打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也不由得涕泪横颐,任尚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名为君臣,实同挚友。元嘉二年,我被朝廷拜为南郡太守,有一年春天,我带着掾属去下属的宜城县巡视,劝农耕桑。那天天气很好,空中满是春日柔和的气息,道边花枝欲燃,璀璨夺目,布谷鸟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情自然也非常好,宜城曾经是楚国的古都鄢郢所在,现在的城墙就是在旧城的基址上修复的,夯土的颜色不一,犹可看见它久历的沧桑。城南有辞赋家宋玉的故宅,早上我驱车特意去浏览了一番,看看到底有怎样的风景,能哺育出那样伟大的才士。

宋玉故宅的前面有一条清溪,当地官吏称之为白公湍,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古雅。溪畔绿树红英,掩映着灰色砖墙的房子,如果这真的是当年宋玉住过的,那已经有四五百年了。我在屋子和院子里踱步,仿佛像鲁共王当年漫步孔子故宅中,能依稀听见琴笛之声,大概是当年宋玉就经常坐在宅中的堂上,面对这清溪渌水,碧树春荣,吹笛鼓瑟的罢。而那时,东邻美貌的处子,就偷偷趴在墙头,目不转瞬地看着这位体貌娴丽的才郎,眼波里满是脉脉的情丝。想到这里,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种奇异的幸福和惆怅。我多么希望,四百多年前坐在堂上抚琴的,就是我何敞;而在东墙上偷望我的,就是我心爱的阿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