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共和国之死(第4/9页)

在一个没了自由的国家,这有什么意义呢?旧日的定义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并不表示自由高于一切,高于生命。尽管死得很有英雄气概,但没有多少人效仿鲍西娅。如今,腓利比尘埃已定,最执着于共和国理想的那些人都死了。他们中出自贵族家庭的比例极高。这些人的死造成的损失是无可弥补的。在罗马人的心目中,古老家族的后代身上凝聚着城市的历史。一幢豪宅的毁灭总是被公众视为可哀痛的事。整整一代贵族灰飞烟灭,无论死在追求赏金的人之手,还是在马其顿的尘土和苍蝇中,对共和国都是生死攸关的大灾难。罗马失去的不只是四溅的鲜血,不仅是一条条生命。

胜利的三巨头同盟中,安东尼有着最鲜明的感受。在他成长的年代,自由仍有实质而非仅是口号。如今,它的死亡令他悲痛。在腓利比的战场上,他找到布鲁图的尸体,恭敬地用斗篷包裹起来火化,将骨灰送给塞维利娅。他的权位已经巩固,不必再用血腥之事玷污它。作为三巨头同盟的一员,他没有回悲声一片的意大利,而是留在东方,扮起伟人庞培的角色。随着从希腊向亚洲的不断推进,很明显,他的乐趣所在与传统的共和国总督们没什么两样:狠狠地盘剥希腊人,同时表现得像是个希腊文化的爱慕者;扶植地方王公;与帕提亚人作战。这些熟悉的做法令顽固的共和主义者颇感安慰。布鲁图部队的残余分子退求其次,转向了安东尼。渐渐地,合法的事业在东方失去了人力基础。

如果说自由的共和国还有恢复的希望,那只能是在罗马。然而,罗马掌握在看来是它最凶恶的敌人手中。冷酷的屋大维心里想着复仇,被腓利比的战败者痛斥为自由的谋杀者。战场上,这些用锁链串在一起的共和主义俘虏走过征服者,热情地向安东尼致敬,对年轻的恺撒却只有诅咒和嘲笑。腓利比后的几年里,屋大维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雷必达被两位同事发配到了非洲。安东尼在东方作威作福。于是,最易招人记恨的任务落到最年轻的三巨头同盟成员头上:为归来的老兵寻找土地。30万经过战争洗礼的士兵等待安置,屋大维拖延不起。在高效率地实施安置计划的过程中,他无法避免社会革命给乡村带来的苦难。尊重私有财产一直是共和国的基石之一。如今,随着共和国的倾覆,委员会(commissar)可以随意抵押它们。农民被从土地上赶走,得不到一点儿补偿。他们或是进了奴隶的工棚,或是做了盗匪。像在斯巴达克时代一样,意大利成了强盗的世界。武装匪徒肆意横行,甚至敢于抢劫城镇。痛苦与绝望四处蔓延。乡村陷入无政府状态,农业歉收,罗马人开始挨饿。

饥荒由于另一种熟悉的灾祸而更显严重。20年前,庞培荡平了海盗。如今,他们又回来了,首领是庞培的儿子。在西班牙,塞克斯图斯逃脱了恺撒的报复,乘乱占据了西西里,拥有250艘舰船。随着对航线攻击的加剧,他扼住了罗马的咽喉。公民们因饥饿而日渐消瘦,城市的“皮”也被一层层剥下。商店都用木板封死了,神庙遭抢,大会堂的金子被洗劫一空。眼目所见,一切繁华的景象都让位给战争的需要。甚至在美丽的拜厄,屋大维的工匠们也举起了锤子。在不远处的卢克林湖,原来养殖牡蛎的地方建起了海军船坞,称得上时代变迁的见证。历史消退了;沿着一条熟悉的线索,英雄史诗成了一场拙劣的模仿剧。又一次,一个庞培在同一个恺撒作战。比起巨人般的父亲来,他们倒像是龌龊的贼。一个是海盗,一个是强盗,的确适合扮演抢劫失去自由的城市的将军。

不过,虽然塞克斯图斯给国家带来了苦难,是个不容忽视的危险分子,但他还不是恺撒派最致命的威胁。更大的危险存在于三巨头同盟自身,其后果将震动整个罗马世界:正如前三巨头同盟最终相互撕咬至死,后三巨头同盟看起来也要步其后尘了。公元前41年,屋大维刚从腓利比回来没几个月,就差点儿发生这种事。安东尼还在东方时,好斗的妻子富尔维娅在意大利挑起一场叛乱。屋大维残酷地迅速应对,勉强将它镇压下去。说到报复富尔维娅本人,屋大维只限于就她慕男狂的话题做些笔墨文章。他在意大利的地位尚不稳固,不敢激怒安东尼。富尔维娅获准去东方找她丈夫了。

巧合的是,她在见到丈夫前死了。公元前40年9月,在紧张的停战气氛中,安东尼和屋大维的代表在布林迪西见了面。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间的协议重获认定。为巩固他们的约定,屋大维将他深爱的姐姐屋大维娅嫁给了那个鳏夫。两人瓜分了帝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明确。只有塞克斯图斯和雷必达还是障碍,但他们将很快被从游戏场清除。

公元前36年9月,屋大维最终消灭了塞克斯图斯的舰队。后者逃往东方,被安东尼的人处死了。与此同时,雷必达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被撇在一边的不满,屋大维则问也不问安东尼,正式剥夺了他三巨头同盟成员的资格。年轻的恺撒比他的养父更牢固地掌握了罗马,不在乎安东尼必然会抗议。虽然才27岁,他已经取得了骄人的成就。不仅是罗马,不仅是意大利,半个世界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他和安东尼的统治仍是独裁式的。在期满之后,三巨头协议立即于公元前37年被续签,除了给罗马人带来了一些苦难外,它没有什么先例作为合法性的基础。以前,共和国只在其他民族那里认识到那种无助感。如今,它自己就很绝望。早在公元前44年,恺撒刚刚遇刺,他的一个朋友便警告说,共和国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这样的天才都没有办法,别的人又能做什么?”18罗马人遭受着野蛮的蹂躏,不知何处是尽头。传统原则一去不返,有什么可以替代它们呢?

共和国公民是如此绝望和没有方向感,难怪他们会产生一些奇异的幻想:

西比尔的诗歌预言过王的时代,

现在,它来了。

时间孕育的伟大循环又开始了。

圣洁的正义和黄金时代回来了,

上天送来了他的长子。

这个男孩出生了,黑铁一代将过去,

黄金一代将布满世界。19

这些诗行写于公元前40年,正是意大利的苦难时期。作者是P.维吉利乌斯·马洛(P.VergiliusMaro)——维吉尔——来自肥沃的波河(RiverPo)盆地,那儿的土地委员会活动极为猖獗。维吉尔的其他一些诗歌描绘了失地农民的痛苦。在对乌托邦景象的憧憬中,人们体会到深深的无奈。席卷罗马人的灾难如此深重,他们还能以什么聊以蔚藉呢?先知渴望在希腊人和犹太人中早已有之,如今在罗马人中也产生了。“西比尔的诗歌”:这不是藏在卡匹托尔山上的那些书中的诗句。它们不包括如何平息神愤的建议,不包括恢复共和国和平的计划。它们只是一些梦想,再没有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