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4页)

「不要緊,今天唱不完,明天再唱。」

「是,是。」錢海先彈一曲「書套子」,放下三弦,先念四句引子,「劉太后不仁不義,呂相公有膽有識,李宸妃含冤入地,宋仁宗抱恨終天。」接下來表白:「話說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四月,皇子受益誕生,頒詔中外,道是劉德妃所生,誰知不然。皇子生母,另有其人,若問是哪個?喏──」

錢海拿起三弦,且彈且唱:「西子湖邊有佳人──」

唱詞中敘明劉德妃宮中有個來自杭州的宮女李氏,莊重寡言,為真宗侍寢而有孕。一天從真宗閒游,玉釵墮地,真宗尚未有子,便在心中默卜:「倘或李氏生男,玉釵當完好如故。」左右撿起玉釵來看,居然未碎,而李氏亦真的生了兒子,便是受益。

劉德妃向真宗進言,受益將立為太子,生母出身微賤,會貶低東宮的地位,不如算作是她所生。其時劉德妃正得寵,講的話亦不無道理,真宗便同意了。李氏本性很老實,加以劉德妃手段亦很厲害,只好隱忍不言。在太子受益三歲時,劉德妃被立為皇后。到他十三歲時,真宗駕崩,太子接位,便是仁宗,尊劉皇后為太后,垂簾聽政。而李氏卻不能母以子貴,位號只是九嬪中的「順容」,而且為劉太后打發到皇陵去閒住,為的是隔絕他們母子。直到八年以後,方准她回宮。

劉太后很能幹,但亦很霸道,一直到仁宗二十三歲,依舊不肯讓他親政。這年二月間,李氏病危,才獲得宸妃的封號。死了以後,劉太后通知宰相呂夷簡:「李宸妃原是宮女,不宜在宮內治喪。」

呂夷簡在簾外大聲回答:「不然。禮宜從厚。」

劉太后一聽這話,立即離座,拉著仁宗往後走。不一會復又出殿,立在簾下,召見呂夷簡說:「不過一個宮女死了,相公說甚麼禮宜從厚?干預趙家的家務!」

呂夷簡從容答說:「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怎麼?」劉太后發怒了,「相公是要離間我們母子?」

「臣為太后著想。」呂夷簡答說,「太后要想保全宗族,則禮宜從厚。」

劉太后要細辨弦外之音,沒有再說下去。呂夷簡怕她還不能領會,將劉太后宮中管事的太監羅崇勛找了來,有話交代。

「李宸妃誕育聖躬,生前不能母以子貴,如今喪不成禮,將來必有人會遭嚴譴,那時別說我呂夷簡不曾忠告。」

「是、是!」羅崇勛趕緊問說,「請相公指點,應該如何發喪?」

「當用皇后的服飾入殮、棺材灌水銀──」呂夷簡詳詳細細地指點了一番。

羅崇勛回宮據實面奏,劉太后恍然大悟,自己對李宸妃不仁不義,將來總有一天會有人告訴皇帝。那時劉氏家族恐怕無一活口了。

於是按照呂夷簡的指點,辦理喪事,暫不下葬,棺木安置在大相國寺的洪福院。

隔了一年,劉太后亦駕崩了。仁宗至孝,哭得死去活來,甚麼人勸都止不住他的哭聲。仁宗的叔叔「八大王」──宋朝皇帝稱「官家」;后妃稱「娘娘」;皇子稱「大王」,行幾就是幾大王,「八大王」是真宗的幼弟,生來「莽張飛」的性格,掀開靈幃對仁宗說道:「劉太后值不得官家這麼哭她;官家留著眼淚哭生母吧!」

這一下仁宗的眼淚自然止住了,一時目瞪口呆,定一定神,急急追問其事。有位楊太妃,很委婉地說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但李宸妃直到臨死,方能進位;以及劉太后先不准在官內治喪,呂夷簡力爭才能成禮。這些情形,是他身經目擊的,因此劉太后是不是對她生母下了毒手,不能不令人懷疑。

此念一起,仁宗立即採取了緊急措施,令禁軍搜捕劉氏宗族,集中監禁;同時命駕大相國寺,開棺認母。因為先朝妃嬪身死入殮,皇帝依禮是不便在場的,所以李宸妃死狀如何,仁宗不得而知,開棺認母,其實就是「驗屍」。

大相國寺是十方叢林,規模宏大,禪院各有主持。呂夷簡所以指定李宸妃的靈柩暫厝洪福院的主要原因是,此院有一口井,極大極深,傳說是個「海眼」。井的口徑一丈有餘,李宸妃的靈柩,用四根鐵鏈繫住,凌空懸在井中,為的是取井中的寒氣,可保屍身不腐。當然,洪福院是關閉了,僧侶移至他院居住。

車駕一到,院門復開,先行祭禮,然後將靈柩吊了起來,安置在佛殿之中,本來棺木上蓋,是刻出槽道,由一端推入,與棺身密合,再用榫頭鎖住,除非斧劈,無法開啟。但呂夷簡已預見到有此一日,所以在入殮之前,叮囑不用榫頭。此時召集匠人,剔去棺蓋、棺身接縫之處的油漆,輕易地推開了棺蓋。

淚流滿面的仁宗,但見棺內盛滿了水銀,李宸妃身著皇后所服的,朱裏綠面的緯衣,面容如生、安詳地臥在閃閃的銀光之中。

仁宗既痛且慰,傳旨釋放劉氏宗族,下詔自責,追尊李宸妃為皇太后,尊謚「莊懿」,重新盛殮,擇期安葬。

弦聲戛然而止,錢海唸了兩句結尾的詩:「明朝整頓調弦手,再有新文接舊文。」

「不對。」吳廢后說,「再有新文『換』舊文。」

錢海愕然不解所謂,劉景成卻能深喻,對錢海說道:「宋仁宗抱恨終天,還有『西漢遺文』中鈎弋夫人的故事,這兩回書要改一改。怎麼改法,我會找你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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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耿裕終於提出了為紀太后父母加封立廟的建議,那道奏疏寫得非常透徹,說廣西當大征之後,兵燹繼以饑荒,人民奔竄各地,兼之歲月悠遠,蹤跡難明是意料中事。接下來便引往事為喻,「昔孝慈高皇后與高皇帝同起艱難,化家為國」,當高皇后──馬皇后在世時,訪求家族,毫無結果,於是追封后父為徐王,立廟宿州,春秋祭祀;今紀太后早年離鄉,入侍先帝,連州、賀縣,非徐州、宿遷中原可比;而況紀太后當年是後宮嬪御,不比馬皇后早正中宮,天下皆知,訪尋較易。是故「陛下訪求雖切,安從得其實哉?」何不就援徐王之例,「定擬太后父母封號,立祠桂林致祭」。

奏疏到達御前,皇帝躊躇了三、四天,方始手批:「皇祖既有故事。朕心雖不忍,又奚敢違?著照所請,妥議具奏。」

於是,禮部擬呈紀太后之父的封號為「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慶元伯,謚端僖;后母為伯夫人」,特發部帑,立廟廣西省城,由地方官歲時致祭。皇帝批示:「如擬辦理。」

皇帝的哀思,似乎有了寄託,其實恰好相反。「一直在訪求,就一直有希望。」他對懷恩說,「加封立廟這一來,無異自己斬絕希望,即令有人能訪到太后的親族,亦不敢輕易上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