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4页)

「好。我知道了。」

「老師,我要走了。」王綸起身說道,「今天我們談的事,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隔墻有耳,已有第三個人知道了。此人便是與李賢不睦的陳文。他跟錢溥比鄰而居,兩家有一扇便門可通,經常往來,熟到深夜相訪亦不必家人通報的地步。錢溥在徒弟拜訪,留客小酌時,一定會邀陳文作陪。這天聽說王綸來了,心知必有大事相商,悄悄走了來聽壁腳,盡得秘聞。此時看王綸要走了,趕緊退後數步,然後大聲咳了一下。

「原來是陳閣老。」王綸作了一個揖,「好久不見了。」

「是啊!」陳文一面還禮,一面答說,「我記得上次見面,是去年八月裏,你老師生日的那一天。」

「是的。」王綸讓開一步,「陳閣老請寬坐,我失陪了。」

等王綸一走,陳文跟著錢溥進了書房,閒閒說道:「太子明天攝事了!喜事。原來有傳說,皇上要廢東宮;如今看來,無非流言。」

李賢為人縝密,入宮獨對,回到內閣以後,有些事轉告同僚,有些事只藏在心中。力救東宮一事,決不能洩漏,所以陳文以為只是流言。

但錢溥知道不是。因為他已從王綸口中得知其事。不過,陳文的話,倒是提醒了錢溥,心想李賢有德於太子,王綸要薦他「入閣辦事」代替李賢,絕不可能,自己息了這個妄想吧。

「王綸來談了些甚麼?」

錢溥為人坦率,心想彼此知交,似乎不必瞞他。但薦他代李賢,以兵部侍郎韓雍──韓永照代馬昂為尚書,這些事出人太大,絕不能說,為王綸代草遺詔稿,不妨告知。料想他跟李賢不和,絕不會洩漏的。

「太子接了位,王綸大概會接司禮監,他想預備一個遺詔的稿子在那裏,以備緩急。」

「何以謂之以備緩急?」

「擬遺詔本來是首輔之責,但如稿子不合用,司禮監另進一稿,亦無不可。」

「嗯!嗯!」陳文因為錢溥的話有所保留,微感不滿。他的氣量狹隘,即時便要發作:「這種例子,似乎不多,亦可說是匪夷所思。」

「大喪幾十年才遇到一次,哪裏會有好多例子?何況例亦總有首創。」

一聽錢溥相駁,陳文倒又讓步了。「是,是。例有首創。」他問,「王綸是來求你代草遺詔?」

「備而不用。」

「是。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遺詔中說些甚麼?」

「無非照例的恩款。」錢溥答說,「頂要緊的一件事是,遺詔中要交代,太子服喪百日後,應立中宮。」

「此外呢?」陳文試探地說,「你難得有此機會,很可以做幾件好事。」

這話倒是讓錢溥聽進去了,本來一朝秕政,原可在遺詔中革除,表示先帝施恩。他想了一下說:「有件事,我想在遺詔中一定要交代,錦衣衛在南城起造新獄;一旦落成,白靴校尉少不得又要多抓些無辜來試試新。此非停工不可。」

「是啊!你列上這一款,就積了大陰功了。」

接著,又談論了一些應興應革事項,錢溥置酒小飲,夜深各散。

到得第二天上朝,陳文在左順門遇見門達,心裏想起一件事,當即將門達拉到一邊,有私話說。

「門錦衣,」他說,「王綸要當司札監了。」

「是。這是勢所必然的。」

「如果他接了司禮監,可能對錦衣衛的公事,有一項大大的不便。」

「喔,」門達很注意地問,「倒要跟陳閣老請教。」

「遺詔中會特飭停造錦衣衛新獄,您應該及早疏通。」

「是,是!多承指點。我馬上去找王太監。」

陳文心想,錢溥所擬的遺詔稿,可能還沒有到王綸手中,門達貿然一談,王綸不明所以,會仔細追問。自己洩漏秘密的真相,就會拆穿。所以急急搖手說道:「不,不,此刻不行。最好過一兩天跟他去談,而且最要緊的是,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

「那當然,承你關照,我不能不懂事。」

「還有件事。」陳文放低了聲音說,「工部營造壽陵舞弊一案,其中有個姓劉的主事,請你高抬貴手。」

「陳閣老交代,自當從命。不過這一案的主事,有兩個姓劉的,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個?」

「劉世先。」

「劉世先的情節比較重。」門達沉吟了一會,慨然許諾,「我儘快讓他出來就是。」

※※※

王綸喜好美食華服,門達投其所好,送了他一件「草上霜」的彩繡蟒袍。

這本是文官在慶典期間所著的吉服,俗稱「花衣」,宦官中只有司禮監得蒙特賜。門達致贈這件名貴的華服,含有預賀他擢升司禮監的意味在內。

王綸非常高興,特意親自來致謝,門達正好留住他,備了一個紫蟹銀魚火鍋,請他喝酒。王綸意氣風發,自覺大權已經在握,雖還不敢期望有如當年的王振,但金英、興安那樣的地位,一定是達得到的。門達當然亦是他要籠絡而可共機密的對象,所以毫無保留地將託錢溥草遺詔,以及將來打算薦錢溥代李賢的事告訴了他。

李賢去位是門達樂見之事,但他認為在當今皇帝手中不能逐去李賢,到太子接任,更不可能,因為侍東宮講讀的少詹事孔公恂與李賢的淵源很深,而太子是極尊敬師傅的。僅僅孔公恂為李賢講一句話,太子就怎麼樣也不會讓他出內閣。

原來孔公恂字宗文,是孔子第五十八世孫,景泰五年會試中式以後,得到家信,老母有病,因而不應殿試,匆匆摒擋行李,打算回曲阜省親。

殿試之日,景泰帝親自點名,點到孔公恂不見其人,問知緣故,特遣太監急召,時已中午,不及另備試卷,命翰林院給以筆札,及第以後,老母病故,丁憂回籍。

其時正逢衍聖公孔彥縉之喪,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孫子孔弘緒,景泰帝命禮部為孔彥縉治喪,又命孔公恂代理衍聖公府的家務。天順初年,孔弘緒襲封,且做了李賢的女婿。孔公恂回京任職,授為禮科給事中。由於孔弘緒的關係,孔公恂得以上交李賢。有一回,皇帝跟李賢商量,為太子擇師,李賢舉薦了兩個人:一個是孔公恂;另一個名字也有個「恂」字,叫司馬恂。

「孔公恂為大聖人之後,贊善司馬恂,是宋朝大賢溫國公司馬光之後,宜乎輔導太子。」皇帝大喜,即日超擢為詹事府少詹事。

回到後宮,皇帝對周貴妃說:「我今天找到聖賢的子孫,來做你兒子的師傅。」

孔公恂輔導東宮,頗為盡心,太子對他亦很尊敬,說話是有力量的。這一層,王綸當然深知,而且他還有門達所不知道的事,即是李賢實際上已等於顧命之臣,太子即位,李賢的地位穩如磐石。唯一能使他去位的辦法是,讓他自己覺得幹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