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随春草绿 缘定山坳间娶在李庄的学者(第4/7页)

板栗坳每个先生的来龙去脉都很清晰。唯独杨志玖与史语所的关系似觉暖昧。问起这一点,他的内兄张伯森说,他不是研究院的人,研究院请他帮忙编一本书——《朔方备乘》。(讲述或有误,《朔方备乘》系古书,抑或是校注整理?)

之前,我查过相关的资料。对这一段经历,杨志玖这样写道:

1939年9月,我考进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1941年秋季我毕业之前,傅先生给我来信,问我毕业后的去向。他说,最好留在北大或到史语所来。我那时好幼稚,对个人的前途抱无所谓的态度,竟听从导师姚从吾先生的推荐,到南开大学历史系去,真是太轻率了。
1944年2、3月间,傅先生给我信说“太平洋学会”接到“条子”(蒋介石手谕),要他们写一部《中国边疆史》,该学会又将此任务推给史语所。先生要我去帮他修这部书。我应命前往李庄。因南开不放我,只算借调。我从重庆溯大江而到李庄,又从李庄步行至板栗坳……
我虽以借调名义来所,但到所不久即接到重庆中央研究院的聘书,作为史语所的助理研究员。史语所发我工资,南开大学则每月给我寄生活补贴,其数目大于正式工资若干倍,使我记住自己仍是南开的教员。17

两年半的板栗坳岁月,杨志玖作了李庄的女婿。1944年6月,杨志玖与史语所房东的女儿张锦云结婚。李庄镇文化乡二保——现在的李庄镇永胜六村村民张汉青,向我讲述了那次婚礼的不寻常场面:

板栗坳从牌坊头到田边上也就不过百米。而锦云和杨先生的婚礼却融合了新旧两种形式。先是坐轿子。从田边上抬到牌坊头,包含了搭盖头、上轿、起轿、拦轿、颠轿、哭轿、下轿。完成了这个过程,山乡少女张锦云,一脱下童子军服,就变成了“先生娘子”。然后是在上厅房行新式婚礼。张锦云穿婚纱,杨先生穿西服,主婚人宣布,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行点头礼。在研究院同人和地方上贺喜的人的祝福中,两个人的肩,靠在一起。十六岁的锦云比三十五岁的杨先生要高出一截。

我婚后不久,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冯文潜先生来信说,南开大学将于本年下学期在天津开学,要我回去上课。我以本系借调而来,理应回去,便写信告诉傅先生,哪想很使先生恼火。他未复我信,欲令史语所停发我的工资。事后我才醒悟,先生把我借调,本有意把我留在史语所,借调本是名义或手法,好比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至今思之,犹有遗憾!有一次,南开大学历史系开的思想检讨会上,郑天挺先生说,听说傅先生本有意送我到美国进修,因我结婚而罢。18

1947年,杨志玖、张锦云夫妇于天津。

傅斯年显然不赞成这桩婚姻。杨志玖回忆:

我写信告诉傅先生。先生来信不赞成这桩婚事。他说,那和某同事不同,不应忙着结婚,而且“今后天下将大乱,日子更难过也”。他劝我退婚或订婚而暂不结婚。我以已答应同人家结婚,如反悔,道义上过不去,未听从先生的规劝。我结婚后,先生来信祝贺说,南宋时北方将士与江南妇女结婚者甚多。不知是否有委婉讽喻之意。在我结婚之前,已有两位山东同事与当地人结婚。先生对此不以为然说,你们山东人就爱干这种事!19

傅斯年自己是山东人,傅太太俞大綵是江南人。山东人逯钦立娶罗筱蕖,也是他做的媒。他讲那些话显然有特定的对象与涵义。

那天,在张伯森家里,他拿出来一本订得整整齐齐的信。是前些年妹妹锦云从南开校园写来的。我翻开第一封信,是锦云劝哥哥戒酒,并说起父亲淹没在堰塘里也有喝酒过量的原因。透过这些信,我似乎看到了当初板栗坳两兄妹相依为命掩面而泣的背影。

2002年10月12日,我刚从李庄返家。第二天,李庄友人打电话告诉我,张彦云的妹妹彦遐刚陪台湾的客人到过李庄。他已向彦遐介绍了我,并代我提出访谈的要求。他把彦遐在南溪的住宅电话也告诉了我。

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了彦遐年轻的声音。直呼彦遐其名这种感觉很滑稽:这些天我总是沉浸在过去的幻影中,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展开六十年的历史画卷,我窥看她们晨起懒梳妆的剪影;眺望她们款款走过秋水田的倒影;凝视她们把手交给异乡男子,红烛前的叠影;码头送别,追踪她们泪湿鲛绡,渐远渐小的帆影……有时一想,纵是健在,她们已是七老八十的母亲和祖母,那时我的父母也还是年轻人,我尚不在人世。

张彦遐那年七十一岁,往事早已退进了记忆深处,岁月的湖面已难现涟漪——

父亲张九一出生那年,正好他的奶奶、我的老祖母满九十一岁。所以爷爷为他取名“九一”。父亲知书识墨,解放后一直在李庄中学教书,1964年病逝。现在南溪县党史上有他的记载。他曾参加过地下党,还任过板栗坳的书记,领导过1928年的李庄农民暴动。暴动失败后,他与党失去了联系。先是跑到邻水县一个叔叔家躲起来,后来风平浪静了,又回到李庄。一惊一吓意志消沉。染上了鸦片,精神颓靡,从此家业不振。姊妹又多,记忆中他总是佝偻着身子,坐守愁城。20

革命和暴动如烈火烹油,有时却会加速燃烧自己。半成灰烬的人生,有时就把未来延伸到女儿身上。

张家姑娘素萱是我们堂姐,她和研究院的李光涛结婚算是个很大的新闻。李先生是外地人,在李庄待得了几年是个未知数。但是看到他们和和美美的情形也让很多人心动。况且,先生们有学问,收入稳定,跟上他们一辈子不愁吃穿。我和姐姐在南溪上学,从李庄进进出出,蹦蹦跳跳。研究院的太太就上门向我妈提亲。起初妈不同意,后来再三撮合,妈妈心动了。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要读书已成问题。再说研究院也来了好几年了,天天照面,这些先生的品行是信得过的。介绍的是图书管理员王志维。王大哥家在北京王府井大街。没有一点人们说的“京油子”的油滑世故,人高大帅气,又本本分分,见人很礼貌和颜悦色。妈妈就同意了。

王志维是1940年7月23日被聘为史语所书记员的。此前,他是从北平流落昆明的青年学生。书记员是最低等的文员。当时的月薪定为80元,另有一点生活补助费,仅为研究员收入的五分之一。我查过史语所的档案,他留在发黄的纸片上的印迹,既频繁又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