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回忆

蒋梦麟

题解

本文选自蒋梦麟回忆录《西潮》,记录了自1842年到1941年在中国发生的重要事件,尤其后半段时期多为作者的亲身见证,除了在历史事件的骨架上,发现文化生命消长的脉动之外,更可以领略情意绵绵的文思与笔触,以及冷静沉着的哲理与智慧。这篇《故都的回忆》即是其文风的代表。

正像巴黎继承了古罗马帝国的精神,北京也继承了中华帝国黄金时代的精神。巴黎是西方都巿之都,北京则是东方的都巿之都。如果你到过巴黎,你会觉得它不但是法国人的都巿,而且是你自己的城巿;同样地,北京不仅是中国人的都巿,也是全世界人士的都巿。住在巴黎和北京的人都会说:“这是我的城巿,我愿意永远住在这里。”

我在北京住了十五年,直到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才离开北京。回想过去的日子,甚至连北京飞扬的尘土都富于愉快的联想。我怀念北京的尘土,希望有一天能再看看这些尘土。清晨旭日初升,阳光照在纸窗上,窗外爬藤的阴影则在纸窗上随风摆动。红木书桌上,已在一夜之间铺上一层薄薄的轻沙。拿起鸡毛帚,轻轻地拂去桌上的尘土,你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然后你再拂去笔筒和砚台上的灰尘;笔筒,刻着山水风景,你可以顺便欣赏一番,砚台或许是几百年来许多文人学士用过的,他们也像你一样曾经小心翼翼地拂拭过它。乾隆间出的瓷器,周朝的铜器,四千年前用于卜筮的商朝甲骨,也有待你仔细揩擦。还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的线装书,这些书是在西方还不懂得印刷术以前印的。用你的手指碰一碰这些书的封面,你会发现飞扬的尘土已经一视同仁地光顾到这些古籍。

拂去案头杂物上的灰尘,你会觉得已经圆满地完成这一早晨的初步工作。阳光映耀,藤影摇曳的纸窗在向你微笑,纤尘不染的书桌以及案头摆设的古董在向你点头;于是你心满意足地开始处理你这一天的工作。

这种古色古香的气氛可以使你回想到孔夫子设帐授徒的春秋时代;或者景教徒初至中国的唐朝时代;或者耶稣会士在明朝制造天文仪器的时代;或者拿破仑长驱直入俄罗斯,迫得饮街灯灯油的时代;或者回想到成吉斯汗派遣他的常胜军直入多瑙河盆地,建立横跨欧亚两大洲的蒙古帝国,并且把北京定为他的一位儿子的京城。我们可以从北京正确地了解历史,因为北京不仅像大自然一样伟大,而且像历史一样悠久。它曾是五个朝代的京城,一代继替一代兴起,一代又接着一代灭亡,但是北京却始终屹立无恙。

皇宫建筑都是长方形的,而且很对称地安排像一张安乐椅,中间有一个宽阔的长方形天井,天井中央摆着一只青钢镀金的大香炉,点了香时,香烟就袅袅地升入天空。宫门前站着一排排的铜鹿,宫门口则有雄踞着的一对对石狮或铜狮把守。这种三面围着雄伟建筑的天井,数在一百以上,星罗棋布在紫禁城内。紫禁城的周围是一座长方形的黄色城墙,城墙四角矗立着黄瓦的碉楼。北京皇城由元朝开始建造,明朝时曾予改建,清朝再予改良而成目前的形式。

碰到晴空澄碧,艳阳高照的日子,宫殿屋顶的黄色釉瓦就闪耀生辉。在暮霭四合或曙色初露之时,紫禁城的大门——午门——上的谯楼映着苍茫的天色,很像半空中的碉堡。在万里无云的月夜,这些谯楼更像是月亮中的神仙宫阙,可望而不可即。

民国成立以后,满清的末朝皇帝溥仪暂时仍统治着北京的这个城中之城,少数残留的清廷官吏还每隔半月觐见一次。这些官吏穿着旧日满清官服聚集在紫禁城的后门听候召见,仍执君臣之礼。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冯玉祥入京,终于把溥仪逐出紫禁城。

政变后不久,我受命入故宫监督政府的一个委员会逐屋封闭各门。当时宫内还留有几个太监,我从他们口中得到好些有关宫廷生活的知识,以及过去许多皇帝,皇后,王子,公主等等的趣闻轶事。其中一则故事涉及一面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墙脚的大镜子,据说慈禧太后喜欢坐在镜子前面,看看她自己究竟多威严。有一天陕西抚台奉命入宫觐见,他进门后首先看到镜子里的太后,于是马上跪倒对镜中人大叩其头。

“那么太后怎么样呢?我想她一定很生气吧!”我说。

“哦,不,不!她笑了,而且很和蔼地对他说:‘你弄错了,那是镜子呀。’”

我遇到几个曾经侍候过王子读书的太监,但是这几个太监竟然全都目不识丁。宫廷规矩禁止他们受教育,因此他们对王子念些什么始终毫无所知。

走廊上挂着许多鸟架,上面站着红色、黄色以及蓝色的鹦鹉,嘴里说着公主们花了不少时间教他们的话,“请进!客来了。倒茶……”一只蓝色的鹦鹉这样对我说,那只红色的和那只黄色的就跟着喊:“倒茶!倒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蓝色的鹦鹉。金鱼在宫中的水池中追逐嬉戏,有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和金色的。其中有许多几乎长达一呎,它们的潜望镜一样的眼睛朝天望着,它们的丝绸一样的尾巴好像好几柄相连的扇子在水中摇曳生姿。

溥仪住的宫殿看起来很俗气,大厅中央摆着一张似乎很粗俗的长长的外国桌子,桌子四周放几张丑陋的椅子。桌子上摆着一对粉红色的玫瑰花瓶。这房间看起来倒很像美国乡下的次等客栈,真想不到就是中国皇帝的居室。所有的精华家具和艺术珍品已经被弃置而收拾到后宫去了。通商口岸的粗俗的西方文明已经侵入到皇宫;对照之下,使人觉得没有再比这更不调和的了。低级杂志四散各处。新切开的半只苹果和一盒新打开的饼干还放在桌子上。溥仪显然因事起仓卒,匆匆出走,无暇收拾房间。

后来各宫启封清点艺术珍藏时,奇珍拱璧之多实在惊人。其中有足以乱真的玉琢西瓜,有“雨过天青”色的瓷器,有经历三千年沧桑的铜器,还有皇帝御用的玉玺。

唐宋元明清的历代名画,更是美不胜收。有些山水画,描写大自然的美丽和谐,使人神游其中,乐而忘返;有些名家画的马维妙维肖,跃然纸上;鱼儿遨游水中,栩栩如生;鹅嘶鸡啼,如闻其声;竹影扶流,迎风摇曳;荷塘新叶,晨露欲滴;兰蕙飘香,清芬可挹。中国的名画,不仅力求外貌的近似,而且要表现动态,声音,色泽,和特征,希望启发想象,甚至激发情感。换一句话说,就是要描摹事物的神韵。

这个委员会包括一百多职员,两年中翻箱倒箧,搜遍了皇宫的每一角落,把历代帝王积聚下来的千万件奇珍异宝一一登记点验。有些仓库密密层层满是蜘蛛网,有些仓库的灰尘几乎可以淹没足踝,显见已经百年以上无人问津。有些古物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踫过,究竟多久,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