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数星星的孩子张衡(第4/5页)

另一个事实也足够说明地动仪的科技成就,清朝以后,地动仪的制作方式和运作原理几近失传。新中国成立后,地动仪的复原问题成为历史学界的一件大事,在现代科技条件下,经过10多年的努力,才由王振铎最终完成了地动仪从外形到内部运作原理的全部复原。我们从这个侧面足可以了解中国古代机械制造和科技思想的成就。在特定的生产条件下,在没有自动机械化的条件下,中国古代科学家把人力机械化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种研究思想和方法也使封建时代的中国受益千年,如果在近代,这种研究方式能够继续下去,谁说工业革命不会发生在中国呢?

汉顺帝阳嘉二年,即公元133年,55岁的张衡不得不暂时告别他所钟爱的天文研究工作,黯然地踏上了赴河间国担任相国的路途。这一次的任命自然与宦官的陷害有关,汉顺帝时期,士大夫清流阶层与宦官的矛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作为一个科学家,张衡是中国古代天文学成就的开山人物,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不过是官场内部纷争的一颗小小的棋子。包括浑天仪的制作,在当时的背景下也绝不仅仅是科技原因,更包含着复杂的政治因素。作为清流阶层的一员,驱逐宦官专政建立一个清明的政治世界,始终是张衡不二的理想。汉顺帝时期,宦官和外戚争夺权力的政变不断发生,作为官员的张衡自然走不出这样的迷局,汉顺帝曾问张衡,什么样的人是百姓痛恨的人。张衡直言回答说:“是那些互争权势,谋乱天下的人。”也正是这句话为他埋下了祸根。他忠直而勇敢,一如他勇敢探索科学真理的精神一样,他也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探索治国救民的真理。张衡的离开不是个别的,与他调任相关联的,是同时期东汉一批清流士大夫阶层的外逐,这是一场宦官阶层对于士大夫阶级大规模的驱逐运动,这是集权的封建专制条件下中国知识分子固有的悲剧命运——遭谗言,放逐,再放逐。文人的理想与帝王的专制总是发生激烈的碰撞,这样的经历又给了张衡一种新的生活道路选择。从这一刻开始,他暂时放下了一个学者的身份,以一个清官的名义在遥远的河间重新实现自己的理想。

东汉中期是一个孕育着腐败和黑暗的时代,在这里用“孕育”一词,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帝国内部的危机已经暗流汹涌,另一方面,光武中兴留下的丰厚家产,仍然使国家维持着天下承平的虚假繁荣景象。在汉顺帝的时代,国家的人口和生产力水平都已经超过了西汉时期的最高水准,北方的鲜卑、匈奴等游牧民族也早已臣服在帝国的脚下,但是,西汉末年农民战争遗留下的地方豪强势力也得到了迅猛发展。东汉帝国的皇帝多是短命的婴儿,国家的政权由外戚和宦官轮流坐庄。严酷的现实与以张衡为代表的中国古代科学家群体和科研成就的迅猛发展形成了反比。这种微妙的大环境不能不使张衡深受影响,从根本上说,张衡首先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其次才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传统知识分子中的忠君信念和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才是其人生信条里的首要观念。他曾上书顺帝“惟所以稽古率旧,勿令刑德八柄不由天子”,要求皇帝“恩从上下,事依礼制”。他的所有的研究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为了为他政治的抱负增添筹码,但是科学毕竟是科学,政治毕竟是政治,任何先进的科技成果在黑暗的政治时代里,总是会失去它应有的效用。浑天仪对于农业生产和时令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现实的社会里,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真正的受益者却是张衡最痛恨的豪强势力,地动仪的发明是为了国家可以更快地做出应对地震等灾难的措施,减少受灾地区民众的苦难,但是在那个贪墨横行,上行下效的政治环境下,地动仪的科技成果却是为宦官阶层的贪污腐败提供了更多的便利。这真是对历史发展的莫大讽刺。科技的应用往往是不以发明者的意志为转移的,诺贝尔发明的炸药被用于战争,曾使他痛苦无比。张衡的浑天仪和地动仪的发明,也无疑印证了这个悲剧,生在古中国是一个科学家最大的幸运,但是生在一个政治黑暗的中国,却是一个有济世救民理想的科学家最大的不幸。《无间道》上曾说,“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却改变不了事情”。张衡就是抱着要改变一些事情的雄心开始了他最后的悲情路程。他所赴任的河间国是东汉治下一个充满黑暗的王国,豪强势力盘根错节,河间王横行不法,百姓民不聊生。张衡用大无畏的勇气向这一切宣战,他接连惩治了23家勾结官府的地方豪强势力,他的足迹遍布河间国每一片山山水水,为苦难里的百姓平冤做主。这个时期的张衡,俨然是中国传统话本里的清官形象。然而清官毕竟是改变不了大局的,我相信在河间的那些年里,一定有许多父老乡亲拜伏在他的脚下,眼含热泪,口称青天,可是这对走下坡路的国家又有什么用呢?张衡是幸运的,与几十年以后东汉党锢之祸的那些清流相比,他无疑幸福得多。虽然屡次遭受谗言,虽然屡次直言上书,但是汉顺帝相比之下还是宽仁的。可是对于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来说,莫大的官位和荣耀都不是最终的追求目标,壮志得酬和青史留名才是毕生的愿望,后一个愿望张衡做到了,前一个却与现实差距很远。

在河间的3年里,张衡最大的成就莫过于汉赋的创作,虽然当时的东汉帝国远没有战国时楚国那样糟糕的境地,但是后人总是习惯将张衡的作品《四愁诗》与前代屈原的《离骚》相提并论,而这两个人物无论是性格还是命运,都在冥冥中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君主昏庸,一样的放逐,一样的壮志难酬。不同的是,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张衡比屈原更懂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也更加的具有实干的精神,至少他给治下的百姓带来了一段幸福的日子。“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通”。这是张衡发自内心的声音,他比屈原多了一份胆怯和务实,他的命运也成为诸多中国古代知识阶层的缩影。身为一个知识阶层,传统的道德理念总与严酷的现实发生冲突,为了实现目的可以不计较手段,为了最终的道德追求可以暂时的牺牲信仰。这是许多封建社会实干家的悲剧。“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美丽的诗句里道出了多少心酸与无奈。太多的梦想像晚秋的菊花一般随风而落,遇水而流,杜鹃声声的悲凉里,年迈的他纵有翱翔九天的壮志,却依然不得不面对退潮一样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