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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墓园门口进来的时候,有人正在这块墓地的一角挖土坑。这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差不多后边的一切事情都是从这个场景开始的。

教堂最西侧,五六只白嘴鸦像黑色的破口袋一样在山毛榉树枝上扑腾,对着彼此愤怒嘶吼。我立起风衣领子,不让劲雨侵入,绕过碑石,径直过去,走向墓地。

不知道那人是谁,也听不明白他在低声自言自语些什么。一锹泥扬出来,我闪过它,站在刚刚挖出来的土堆旁边,探头道:“这天气可真不适合干这个。”

他闻言抬头,倚着锹把。这老头子好大一把年纪,戴一顶布帽,外套满是泥巴,身上披一个装粮食用的麻袋。他双颊深陷,胡茬灰白,潮乎乎的眼睛里一片呆滞。

我又试着说了一句:“下雨了。”

他似乎恍然,瞥一眼灰蒙蒙的天,挠挠下巴道:“要我说啊,这天还得继续坏上一阵,然后才会好。”

“肯定是够让你费劲的。”我说。墓坑底部起码积了六英寸深的水。

他一锹戳在墓穴的另一头上,一下子戳开一个大口子,就好像什么腐烂透了的东西炸开了一样。泥土扑啦啦地掉下来。“这还不止。这些年呐,他们往这个小破地方里搁的死人太多太多。这哪里是把死人往土里埋啊,根本就是往死人骨头里埋嘛。”

他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哈哈大笑,然后弯下腰在脚边的泥土里翻翻捡捡,捡起了一截指骨。“明白我讲什么了吧?”

生命成了这种样子,哪怕是对职业作家,此时的吸引力也绝对是有限的。我决定把话引回正题:“这是个天主教堂,没错吧?”

“这儿全是罗马公教[1]教徒,”他说道,“一直以来都是。”

“这样的话也许你能帮我个忙。我在找一个墓穴,也可能是教堂里的一座碑。这人叫加斯科因——查尔斯・加斯科因。是位海军上校。”

“没听过,”他说,“我在这儿当教堂司事都四十一年了,没听过这个人。什么时候下葬的?”

“大概一六八五年。”

他无动于衷道:“啊,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去问维里克神父吧,他大概能了解点儿情况。”

“他在里面吗?”

“不在这儿就在内室。内室在墙后,树的另一边儿。”

这时候,山毛榉上的乌鸦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骚动起来了,几十只乌鸦在雨里一边盘旋着飞,一边喇喇地乱叫一气。老人抬眼瞧了瞧,随手把指骨往树丛一丢,突然嚷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闹心的杂种!”他叫道,“滚回列宁格勒去!”

我本来转身刚要走,闻言站住脚好奇道:“列宁格勒?怎么提起这么个地方来?”

“它们就是打那儿来的,还有八哥也是。它们本来都在列宁格勒,十月份就会跑到这儿来。那边儿的冬天太冷,它们哪里受得了。”

“这样啊?”我说。

他的表情这时已经生动起来了。他从耳后取出半截烟卷儿,塞进嘴里。“那边的冬天冷得能冻掉屁股。打仗那时候,多少德国人都死在列宁格勒了,既不是被打死的,也不是因为别的——纯粹就是冻死的。”

我被这番话深深吸引住了,问道:“这都是谁给你讲的?”

“关于鸟的事儿?”他问。突然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满是捉摸不透的狡黠,“干吗,这都是魏尔纳给我讲的。关于鸟的事儿他全懂。”

“魏尔纳是谁?”

“魏尔纳?”他的眼睛眨了又眨,脸上又挂出那副呆滞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魏尔纳是个好家伙,好小伙子。他们不该那么对他。”

他弯下腰去继续挖土,对我完全置之不理了。我又多待了一会儿,然而显然他再没什么话可跟我讲了。因而,很遗憾——本来似乎会有个好故事的。我转身上路,沿着碑石朝大门走去。

我在门廊站住了脚。墙上有块漆黑的木牌子,上面的金色油漆字迹已然褪了色。顶上写着:

斯塔德利村-圣母玛利亚及众圣徒教堂

下边是望弥撒和忏悔的时间,落款上写着“菲利普・维里克神父”。

门是橡木做的,用铁条和螺栓箍在一起,年头很久了。青铜狮子造型的把手,狮嘴里衔着一只大铜环。这铜环要先扳到一侧才能开门,带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刺耳响声。

我以为里边会昏暗不堪、漆黑一片,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好似一座缩小版的中世纪大教堂,四处泛着光明,不可思议的开阔。中庭的拱顶美轮美奂,巨大的诺曼式柱子直插木制穹顶,雕饰着各式各样的花纹——人物、走兽,精妙绝伦。穹顶两侧圆形的气窗投射进明亮的光,这光明让我无比惊讶。

精美的石质圣水盆旁边,墙上有块漆牌,曾在此侍奉天主的所有神父的名字都列在上面,开头是一一三二年的拉斐・德・柯西,一直到维里克的名字再一次出现为止。维里克神父一九四三年接管了这座教堂。

后边有座狭小阴暗的祈祷室。烛火在童贞玛利亚的画像前摇曳不定,好似圣母的光辉凌于这片昏暗之中。绕过这间屋子,沿着长凳之间的过道走过,寂然无声,只有圣灯隐隐透出红宝石色的光。祭坛旁边高悬着一座十五世纪的耶稣受难像。雨水敲打高高的窗子,如同闷闷的鼓声。

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脚在石头地面上拖蹭的声音。一个干涩、生硬的嗓音说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转身过来,看到圣母祷告堂的入口站着一位神父。他个子很高,面容憔悴,缩在褪了色的黑修士服里。他头发花白,发茬短到刚刚露出头皮;眼窝深陷,好似刚刚患了病,而腮边紧绷的皮肤更加强了这种印象。他有一张漠然的面孔。要么是军人,要么是学者,但想到告示牌上写着他是天主教耶稣会信徒,那么无论哪种都不会使我感到惊讶。然而照我的判断,这张面孔还说明病痛时刻不离他的左右;他朝前迈步的时候,我看见他吃力地拄着一根黑刺木拐杖,拖着他的左腿。

“维里克神父?”

“是我。”

“刚才我跟外面那位老人家说话来着,那位教堂主事。”

“啊,你说的是雷科尔・阿姆斯比吧。”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他觉得也许你可以帮上我的一个忙,”我伸出手,“我叫希金斯,杰克・希金斯。我是个作家。”

他迟滞了一下才跟我握手。虽然这是由于他需要把拐杖从右手换到左手,但在我看来,他绝对还是有所保留。“我能帮你什么呢,希金斯先生?”

“我在为一本美国杂志写专题系列,”我说,“历史方面的题材。昨天我拜访了克雷的圣玛格丽特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