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器重(第3/5页)

他没去想张三、王五怎有能力逃离李八百的掌控,只想着兄弟既然在,他就应该赶去。

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一路留意着墙角的暗记,顺着那暗记越走越远,渐渐离了宫城,向城东的方向而去,很快转入一条巷子。

巷子无人,却也没暗记,这竟是条死巷!

冷风吹过,寒了冉刻求一腔热血。他面对死巷,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意。

他是按照兄弟留下的暗记寻来,怎么会寻到一条死巷内?

警觉突升,他霍然转身望去,就见到身后不远的巷口站着一人。

有月色照下,那人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影子幽幽细细。

冉刻求顿觉毛骨悚然,失声喝道:“你是哪个?”

孙思邈还在笼中,望着陈顼那略为抽搐的嘴角、恨意如刀的眼眸。他并没有畏惧,只是轻叹一声:“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逝而变淡的……”

“可仇恨不会!”陈顼咬牙,一字字道,“有些人甚至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孙思邈本想说,也有些人是为爱而活的,这世上活法很多,只看你究竟是如何活的。可他终究没有说。

他知道,这时候的陈顼根本听不进这些。他在望见淳于量的时候,终于认出陈顼是哪个,但对陈顼召他入宫还有困惑。

他毕竟还在笼中。

陈顼到如今还不把他放出来,就说明对他有着深刻的警惕,虽然当年他曾医治过陈顼,可正如他所言那样——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失而变淡的……

“先生一定觉得朕不该再抱怨什么。”陈顼突道。

孙思邈道:“圣上能到今日的地位,我当年的确没有想到。我从未想到过……”他欲言又止,不想说下去。

说下去本是一段往事——让他们彼此忧伤铭刻的往事。

过了十三年,就算他已看淡很多事情,就算他已超然,还是隐隐作疼,更何况是陈顼?

陈顼却接了下去:“先生一定从未想到过,昔日的阶下囚,竟然也有翻身的时候!”说到这里,他情绪激荡,忍不住剧烈地咳。

那紫衣少女乖巧地为他轻轻捶背,目光却一直在孙思邈身上游转。

孙思邈一直等陈顼咳嗽稍停后,这才顺着他话头道:“我的确没想到圣上能成为陈国国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陈顼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淳于量在角落轻轻地咳,那紫衣少女也是脸色略有惊乱,只是向孙思邈使着眼色,似在暗示他不要说下去。

孙思邈并不理会那紫衣少女,诚恳道:“可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只要不放弃,总会发现他自己的意义。”

陈顼脸色缓和下来,琢磨着孙思邈话语中的意思。

那紫衣少女见状,微微一笑,轻轻舒了口气。

淳于量的咳声也渐渐地止了。

这三人不经意的表情动作,孙思邈清晰地看在眼中,更清楚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

谁都想不到陈顼会成为陈国国主,孙思邈也没想到过。

事情的经过很有些曲折!

当年陈国武帝陈霸先本是梁将。梁朝侯景之乱时,陈霸先带兵前往江陵投奔梁国湘东王萧绎,得萧绎支持,这才势力壮大,进而摧毁侯景势力。

只是萧绎虽用陈霸先,却也怕他拥兵自重,因此把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扣留在了江陵。

侯景被灭后,湘东王萧绎在江陵称帝,是为梁元帝。

建康本为六朝古都,历代帝王均在此建都。江陵地近西魏,无险可守,本不是天子应在之地。萧绎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始终不肯前往建康,一直留在江陵当皇帝,却让王僧辩留在建康,让陈霸先镇守京口。

结果是不过三年光景,西魏突然发兵偷袭江陵,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救援不及,江陵被破,梁元帝萧绎身死。

只是梁元帝虽死,却祸害了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

西魏兵洗劫了江陵,将陈昌和如今的陈国国主陈顼一股脑地带去了长安。

陈顼自此一直在长安为囚。

方才陈顼所言的阶下囚,就是说的那段往事。

随后,陈霸先迎梁元帝第九子萧方智为帝。不过梁朝气数已尽,拥立者寡。两年后,陈霸先就废了萧方智,改梁为陈,称帝江南。

不过,陈霸先虽为一代明主,但天不假年,称帝三年不到就病逝了。而当时建康剩下的唯一的一个陈霸先的亲人就是他的侄子陈蒨,也就是陈顼的大哥。

陈蒨为帝,是为陈文帝。

而此时,西魏也早改换门庭,变成了周国,不过陈昌、陈顼还是被扣在长安。陈霸先生前,周国始终扣着他的儿子陈昌不放。陈霸先一死,周国见陈蒨称帝,立即将陈昌放回,用意当然是挑动陈国内战。

陈蒨不过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昌才是陈霸先的亲生儿子,应为国主!

可自从尧舜禹后,就鲜见让位之事。只因为让位的下场,非死即伤。

陈蒨屁股还没坐热,当然不肯让位。他让亲信侯安都去迎陈昌回转建康,结果陈昌未到建康时,就失事溺死江中,其中缘由自不用多想。

不过,陈蒨对堂兄陈昌虽狠,可对弟弟陈顼却是兄弟情深,用数城作为交换的条件,终于将陈顼从长安换回建康,封为安成王。

陈蒨在位八年后过世,本应太子伯宗即位,陈顼为辅助大臣。可不久后,太子和陈顼发生矛盾,然后就是陈顼废了太子,称帝江南。

短短的十数年,陈国也是政权跌宕,陈顼咸鱼翻身,终于摆脱噩梦。可他虽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一国之君,往日阴影却挥之不去,最忌讳的当然就是别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地成了陈国的国君……

因此方才孙思邈一句寻常之话,在陈顼耳中听来就是别有意味,也就怪不得淳于量和那紫衣少女为之变色。

往事如刻,往事如烟。散的终散,记的难忘。

灯火照得大殿亮如白昼,却始终难以照去陈顼心中的暗影。

孙思邈闻檀香渺渺,回忆往事,终于明白为何陈顼一来,就要在殿中摆放这么多香炉——只因为当年他见陈顼的时候,陈顼活得简直猪狗不如,环境的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见到陈顼的情形……

那时候孙思邈还是意气风发,陈顼却奄奄一息,只有出气,难有进气。

孙思邈靠近的时候,陈顼卑贱不堪,眼眸如渊——填满仇恨怨毒的深渊……

“当年,朕想死。”陈顼终于打破了沉默,又望向了脚尖。

这是他十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的他常年戴着沉重的枷锁,有一日没一日地活,难以抬头,也不想抬头——不想抬头去见别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