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第3/3页)

亚历山大微笑着,他心里认为这是个灿烂的微笑,但切萨雷看到的只是面部的扭曲。他用他的病肺呼进足够多的空气后,又说道:“如果心里没有爱,权力只会使人类同动物,而非接近天使。”教皇的肤色正在变暗,脸色更加苍白了,可是当马卢扎医生又被叫来时,亚历山大挥挥手让他走。他告诉医生说:“你在这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接着,他又将脸转向儿子,挣扎着强睁开眼,此时它们已变得异常沉重。“切萨雷,我的儿子,你是否爱过什么人胜过你自己?”他问道。

“是的,爸爸,”切萨雷说,“我爱过。”

亚历山大又问:“那个人是谁?”

“是我的妹妹。”切萨雷坦诚地说,他低下头,眼里闪着泪花。这几乎像是一次告解。

“卢克莱西娅,”亚历山大轻声说,接着又笑了。在他听来,女儿的名字就好似一首歌。“是的,”他说,“这是我的罪恶,对你的祸害,而于她则是种美德。”

切萨雷说:“我会告诉她你爱她。此时此刻不能跟你在一起,她一定感到无比伤痛。”

亚历山大脸上没有丝毫矫饰,他继续说道:“告诉她,她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花朵。生命中如若没有鲜花,那根本算不上活过。美丽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

切萨雷望着父亲,他头一回发现父亲其实也是个凡人,也有彷徨和软弱。他们的谈话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随意。此刻,他想更多地了解这个身为他父亲的人:“爸爸,你是否爱过什么人胜过你自己呢?”

亚历山大无比艰难地张开嘴,继续说道:“是的,我的儿子,是的……”他说着,神情充满渴望。

“那个人是谁?”切萨雷问道,像父亲刚才问他一样。

亚历山大说:“是我的孩子,我所有的孩子。可是我怕这也是个错误。在其中一个本应接受神恩成为教皇圣父的孩子身上,我倾注了过多的爱。我本应用这些爱更多地侍奉天主。”

切萨雷安抚父亲道:“爸爸,你在圣餐桌前举起金制圣餐杯的时候,你举目望天的时候,虔诚的信徒们心中会感受到上帝的恩泽,因为你自己的眼中就充满了上帝之爱。”

亚历山大整个身体颤抖起来,他开始咳嗽、逐渐窒息。他的声音充满嘲讽,对切萨雷说:“当我举起装满红葡萄酒的圣餐杯时,当我祷告求神赐福圣餐、喝下圣酒时——那原本是天主的血与肉的象征——在我心中,我却把它们想象成我的孩子们的血与肉。我,正如上帝一样,创造了我的孩子们。而且,像他一样,我也让我的孩子舍身成了祭品。我傲慢自大,毫无疑问。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他为自己的嘲讽轻笑起来,但接着又开始咳嗽了。

切萨雷想要安慰父亲,可他自己也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要晕厥过去。“父亲,如果你需要得到原谅,我现在就可以原谅你。如果你需要我的爱,要知道我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

突然,教皇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气就如同瞬间恢复了一般。“你弟弟约弗瑞在哪儿?”他问道,眉头微微皱着。

杜阿尔特连忙去找约弗瑞。

约弗瑞赶到了,他与父亲保持距离,站在哥哥切萨雷的身后。他的目光冰凉、冷酷,没有一丝悲伤。

“走近些,我的儿子。”亚历山大说,“握着我的手,就一会儿。”

有人帮着扶起切萨雷,让他挪开些位置。约弗瑞十分不情愿地握着父亲的手。亚历山大说:“弯下身子凑近些,我的儿子。有些事情我必须对你说……”

约弗瑞迟疑了半晌,但接着还是弯下身凑近父亲。“我让你受委屈了,我的儿子,我并不怀疑你是我的亲生子。但直至今晚之前,我眼睛里只看见你的愚笨。”

约弗瑞直视父亲迷离的双目,说道:“我无法原谅你,父亲。因为你,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亚历山大望着他最小的儿子:“我知道太迟了,但在我死之前,必须让你亲耳听见,这很重要。你本来应当成为红衣主教,因为你才是我们家族中最善的一个。”

约弗瑞轻轻摇了摇头:“父亲,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听到这话,亚历山大会心地笑了,此时一切都很明了,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如果没有犹大,耶稣可能一辈子都是个木匠,过着讲经布道的日子,但没几个人要听,最终老死牖下。”说着说着,他又轻声笑起来。突然之间,人生显得如此荒谬。

然而,约弗瑞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切萨雷又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父亲的手,直到他感觉那手变得像冰一样凉。

这时,亚历山大已经不省人事,根本听不见门上响起的轻轻敲门声。他看不到来人正是朱丽娅・法内兹,她身穿黑色连帽披风,面戴黑色面纱,走进房间。她脱下披风和面纱,转身面向切萨雷。

“我无法忍受不见教皇陛下最后一面,就让他这样离去。”她一边解释,一边弯下身亲吻他的前额。

“你还好吗?”切萨雷问。但她没有回答问话,只是说:“你知道,这个男人是我的生命,是我在这人世存活的根本。这么多年来,我认识了许多情人。大多是些年轻小伙儿——乳臭未干、恃强凌弱、贪荣慕利。而他虽然有着许多过错,”她一边说,一边把脸扭向亚历山大,“却是个真正的男人。”

她的双眼涌出泪水,轻声说:“再见了,我的爱人。”她拿起披风和面纱,迅速离开了房间。

一小时后,亚历山大的告解神父被召进来,为亚历山大做临终祈祷。

看着切萨雷的脸在眼前慢慢变得模糊,亚历山大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之中……

继而,他的视线落在死神那光华夺目的脸庞上。他发现自己沐浴在光华之下,走过银湖湖畔的橘林,手里转动着他那条金色的念珠串。这是多么光辉的一生。他从未感到如此美好……

然而,他的外在躯体却迅速发黑、膨胀,必须用力按压才能放进棺材,因为它涨得像是要从棺木两侧溢出来。不管多少人花多少力气想把棺盖关牢,怎么都关不上,最后只能用钉子将棺材盖钉上。

因此最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不仅活着时不同凡响,死时也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