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道路转向正南方,来到一片巨大的草坪。按照当时的夏威夷风俗,没有哪条特别的道路直接通向霍克斯沃斯大宅。客人们可以赶着马车在宽敞的草坪上随意行驶,因为不管草坪被压坏得多么厉害,第二天只消下一场雨——从无例外——雨水和阳光就会使它们还原如初。草坪上只有两棵树。右边是一株非洲郁金香树,深绿色的树叶,艳丽的红花散落在树冠上。左边矗立的树木有着金色的树干,可算是自然界最奇异的一种了。那是威普在南美洲找到的。每一年它都会开出状如金字塔的亮黄色花朵,由于它高达五十英尺,所以看上去蔚为壮观。

这座宅子呈长条形,并不高大,最早是在中国建造的。当时使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后来一块块拆除,用H&H公司的轮船运到海纳卡伊。宅子南北朝向,朝南的一面由八根希腊柱支撑着一座门廊,住户主要的活动都在上面举行。在海纳卡伊,从拉奈——即露天门廊——看出去的景观必须受到极大的重视。柔软的绿色草坪消失在一座峭壁边缘。峭壁位于海平面三百英尺以上,海洋在这里深深地插入内陆,构成了海纳卡伊海湾。如果袭击考爱岛的风暴达到一定规模,狂暴的海水就会将一条胳膊直捣进海湾,接着就会发现自己被围在了陆地之中。然后,海水如同困兽般高高跃起,越过红色悬崖的四壁,浪花的尖峰会在最高处稍作停留,然后沿着笔直的峭壁径直跌下,发出阵阵尖啸。在海纳卡伊观看这样的风暴,才能得见大海最为壮阔的一面。但在北面和东面,也就是风暴袭来的方向,有一排树木,从宅子里是看不见的,正是这些树木支撑了海纳卡伊的生命,那就是麻黄木。它们的松针滤除盐分,阻挡了野蛮的风暴。它们就像沉默寡言、叹息着的劳工们。如果说,金色的树木是考爱岛的奇迹,那么它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麻黄木代替它挡住了暴风雨。

在麻黄木的保护下,野人威普停住脚步,欣赏着他最爱的群岛景观。这片景观是慈爱的祖父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送给他的,而船长是从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手里得来的。威普把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都搜罗到这里。夏威夷最肥美的芒果、最鲜艳的芙蓉花和最纯种的骏马都产自海纳卡伊。威普细细打量着那片红土地,倾听着海浪朝着峭壁发出阵阵呜咽声。他喃喃道:“幸运的日本人,能来到这里干活。”

龟次郎和他的同伴当然没有陪着威普到宅子这边来。在路的尽头,充当翻译的石井把大家带到相反的方向,朝着麻黄木走去。走了半英里路后,领着他们来到一排低矮的长条形木屋,里面只有一间房间。屋子有三扇门,很少的几扇窗,六七张桌子,还有几张松松垮垮的木床。外面有两所臭不可闻的厕所,中间隔着一口井。没有树木,没有花,没有任何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只有一大块红土泥地,一丛野杏树,烧火的木柴就从这树丛里取。四下里望去,田野里满眼都是正在成长的甘蔗苗。这就是石井营地,这个名字得自于管理这片甘蔗园的那位翻译官。

在这座营地里,没有女人,没有娱乐设施,没有医生,也没有教堂。有很多大米,因为野人威普坚持说他的工人必须吃得好。在每一座营地里——这只是海纳卡伊七座种植园中的一座——都有一个男人是指定的渔夫。他在考爱岛的礁石上捕到什么鱼,就给大家的餐桌上带来什么鱼。威普・霍克斯沃斯坚持要他手下的任何劳工都能给他干满五年或十年,攒上一笔钱,然后回日本去。所以这里不必有女人和教堂,也很少需要医生,威普只招募身体最强壮的工人。

在海纳卡伊为霍克斯沃斯干活的工人早晨四点钟起床,吃一顿热乎乎的早餐,赶在六点钟之前徒步走到农田,一直干到晚上六点钟,然后走回石井营地。走路的时间不计入劳动时间。这么干上一天,他们能拿到六十七美分,他们能得到食物和一张松松垮垮的床。当然,到了收获季节,他们得每天工作十九个小时,工钱也不增加。

干完第一天活,酒川龟次郎在暮色中往回走,感到浑身的骨头缝里都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向四周看看,想找个地方洗澡。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样,他对清洁的讲究简直达到了较真儿的程度,结果他颇为失望地发现没有这样的地方。可以从井里打水,但浸在冷水里,谁又能泡得舒服呢?第一天晚上他只能凑合,心里拼命地压抑着,听着伙伴们嘟嘟囔囔地回忆着广岛家里舒服的热水澡。那天晚上,他走到石井先生身边说:“我认为应该给营地修一座热水池。”

“没有木材。”石井先生说,他的职责是维护霍克斯沃斯的利益,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

“我在甘蔗地边上看见几块旧木板。”龟次郎说。

“它们可以归你,但没有钉子。”石井先生提醒他。

“我看见修灌溉渠的地方有几根钉子。”

“不是烂了吗?”

“是烂了。”

“那就归你了。”

龟次郎在夏威夷上岸后的第二个白天,便开始修建他的泡澡池。这项工作十分辛苦,他找不到合适的木板,也弄不到一块垫底的白铁皮,好在那下面生火。最后他拽来对整个工程都疑虑重重的石井先生,要这位翻译去跟霍克斯沃斯先生说说——日本人管他叫霍苏沃苏——高个子老板吼道:“你要白铁皮干什么?”

“洗澡用。”龟次郎说。

“用冷水。我就用冷水。”霍克斯沃斯没好气地说。

“我不用冷水。”龟次郎同样没好气,霍克斯沃斯在马背上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两条长胳膊垂在身体两边的矮个子。

“不许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霍克斯沃斯恶声恶气地说,用马鞭子指着他。

“我们得干干净净的。”龟次郎并不退缩。

“你得干活。”霍克斯沃斯慢吞吞地说。

“干完活之后,我们得干干净净的。”龟次郎坚定地说。

“你要打架吗?”霍克斯沃斯吼道,他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侍从。石井先生——那位翻译——急得出了一身汗,嘴里嘟嘟囔囔替龟次郎说:“别,别,长官!这人是干活的好手!”

“住嘴!”霍克斯沃斯恶狠狠地说,一把推开助手。他跨着大步来到龟次郎面前,想抓住对方的肩膀,但同时他看见了这固执的劳工那巨大的肌肉块,也看出龟次郎根本不会允许老板碰自己一下。两个男人在甘蔗地里互相瞪着对方。其他日本人生怕惹麻烦,但龟次郎与众不同,他仔细打量着大个子美国人,心里想:“要是他再上来一步,我就用头撞他的小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