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页)

懵懵懂懂、睡意蒙眬的男孩们爬回床之后,这矮个子中国女人跟两个夏威夷人又坐了很久,讨论哪个孩子以后最有出息。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玉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只够把一个孩子送到美国去接受完整的教育,必须尽早确定合适的人选,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她问基莫:“你觉得哪个最好?”

“我喜欢欧洲。”基莫答道。

“你喜欢他,”玉珍赞同,“但是哪个最聪明?”

“美洲是最聪明的。”大个子夏威夷人说。

玉珍也这么觉着,但她还是跟阿皮科拉商量了一下:“你觉得美洲有没有胆子跟人打架?”她问。

“非洲打起架来最顽强。”阿皮科拉答道。

“换作是你,会把哪个送到美国去?”

“美洲。”阿皮科拉毫不犹豫地说。

1875年,玉珍已经攒了将近二十五美元。按照这个速度,她显然有能力负担所有孩子的教育,但是她知道这笔钱关系重大。因此,攒足了二十五美元之后,她把钱捆在一起,带着四个孩子郑重其事地来到一间原住民店铺。“我想让你们心里有数。”她说了好几遍,来到店铺里之后,她让孩子们排成一行,让只有六岁的美洲也能看明白接下来的事情。

那些年里,华人是不用银行的。没有华人开银行,而东方人在金钱方面又怎么能相信一个白人呢?钱财必须得藏好了,攒到一定数目之后,就像今天一样,拿到一间信誉完全清白的原住民或客家人店铺,交到店主手里,那个人会帮他们管好这笔钱,从中抽走三个百分点的佣金。至于怎么管这笔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要么把钱寄回低地村,就像现在这样。如果收款人是客家人的话,就寄回高地村。战乱、暴动,夏威夷经历过盛世和萧条。人们会死去,轮船会遭到海盗的劫掠,然而只要是从原住民店铺寄出去的钱,总能无一例外抵达低地村。

“这笔钱寄给姬满基的媳妇。”玉珍对店主说。店主点点头,玉珍又说:“就是低地村的寡妇。告诉她,是四个孝顺的儿子寄给她的。儿子们尽孝。”店主又点了点头,开始动笔写信。

那封用奇形怪状、没几个夏威夷人能看懂的中国汉字写成的信完成后,玉珍把它自豪地交到每个孩子们手里说:“你们给娘寄钱去了。只要她还活着,你们就得这么做。这是你们欠她的。”留着辫子、穿着干净衣裳的儿子们严肃地接过那封信,每一个孩子都用不甚准确的想象力设想出中华帝国的样子,他们的娘穿着一件红袍子坐在那里展开信纸,看见里面的钱。那封信传回店主手里,就要寄出去了,玉珍又让孩子们站成一行说:“记着!只要你们的娘还活着,这就是你们的责任。”孩子们都明白了。大个子阿皮科拉像娘一样亲吻他们,给他们唱歌。五洲姨娘有时候像娘一样,她给他们带吃的。但是他们的亲娘,真正的娘,是在中国。

那天,把钱交到原住民店铺之后,再也干不成什么了,玉珍想起一个让自己兴奋难耐的消息,索性决定去看个究竟。她领着四个一脸机灵的儿子回到努乌阿努山谷,带他们走进一条小巷,里面的一块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它属于英格兰教会。夏威夷的阿里义刚一接触到这种柔和、变通的教义制度,还有那赏心悦目的宗教仪式,再与那乏味的、不可能通融本地实际情况的加尔文教派公理会制度两相对比,大多数阿里义便很快倒向了英格兰教会。他们喜欢那优美的圣歌、缭绕的香烟和长长的袍子。英国传教士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办了玉珍现在要去的这一所学校,并向吃惊的岛民们宣布:“我们学校欢迎华人男孩。”

1875年,对于规模巨大、远近闻名的普纳荷学校来说,大量招收华人学生是不讨人喜欢的想法。再说,高昂的学费也让华人望而却步,所以那些天分最高的孩子们大批进入了伊奥拉尼学校,玉珍现在正是要把儿子们带到那里。

接待她的是个怎么看也不像能定居在夏威夷的人,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是一个个子很高、声音尖细的英国人,他身上肌肉发达,才二十八岁就完全秃顶了。他来自什罗普郡,他那富于冒险精神的父亲母亲跟着一支驼队前往外蒙古,从给了他名字的第一个单词的城镇来到了第二个单词的城镇,在那里,他母亲早产把他生了下来。“我还没到日子,就给颠出来了。”他喜欢这么解释,“骆驼轰隆轰隆地往前走,把我母亲的盆腔扰乱了。”他从小说中国话、俄语、蒙古语、法语、德语还有英语。现在他是混杂语专家,是一个令人胆寒的、不讲情面的教务主任,但也是一个热爱儿童的人。他早就知道不要用自己的中国话去尝试与夏威夷的华人儿童对话,他们只会说广东话和原住民话,而他对这两种语言一窍不通。玉珍开口对他说的是客家话,在他听来,客家话跟普通话一样好懂,于是他立刻对玉珍产生了好感。

“这么说,你打算让这四个未来的‘老子’进入我们的学校喽?”他对中国知道得很多。

“他们不是老子,”玉珍纠正道,“他们是满基的儿子。”

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他要求周围的人都得称呼他的全名——神色严厉地低头看看玉珍,问道:“尊号满基的姬姓先生家里的保险柜里有没有钱呢?”

“他已经死了。”玉珍答道。

布雷克吞了口吐沫。他喜欢这个直来直去的女人,但仍是用尖刻的语言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可有任何理由相信,满基留下的这四个孤儿,有一点点能力去学东西吗?”

玉珍想了想说:“美洲能学,其他的孩子算不上聪明。”

“夫人,”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说,他深鞠一躬,胡子都快碰到地板上了,“我在伊奥拉尼学校度过了三年教学生涯,评估孩子的时候,你是第一位跟我所见略同的母亲。坦率地说,你的孩子看上去都不算聪明,但是我谦卑地接受亚洲、欧洲、非洲和美洲加入我们的学校。”他十分正式地跟每一个孩子握了握手,然后用本地混杂语吼道:“你们,最好,听我的话,我打你们,信我。”孩子们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在后来的岁月里,夏威夷渐渐进入了文明社会,开始讲究正式的委派制度。等到了那一天,一个趁着下午随便溜到捕鲸船上、脑袋刮得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资格证书的、长着一把四英寸长的大胡子、还有个怪名字叫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任何学校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