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满基夫妇来到克拉沃七个月了,大个子扫罗和他的党羽们的破坏行动终于威胁到这两个华人了。玉珍已经从产后恢复了过来,男人们开始打量她的身体,他们互相谈论着:“跟那女人应该有很多乐子,而且她完全没得病。”

一天夜里,其中三个男人突然从茅草屋顶上跳下来,要抓玉珍。但是玉珍夫妇很早就准备好要应付这次袭击了,所以偷袭者们跟手里拿着尖头木棍的华人撞了个正着。那场抵抗行动既痛苦又无声无息,身患绝症的满基从树叶做的床上跳起来,拼命抵抗大个子扫罗,而玉珍手里拿着尖头木棍对着另外两人又抡又戳。

玉珍被一条长着残手的胳膊拦腰抱住,那人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她闻见麻风病人嘴里腐臭的口气。她用木棍往回一戳,对方痛苦地尖叫起来,手也撒开了。现在两个华人对抗的是两名突袭者了。玉珍就像丛林里的动物一样,本能地放弃了自己的对手,朝着领头的大个子扫罗的颈部血管扑过去,玉珍使尽浑身气力朝他的脑袋扎过去,不知是戳到了对方的耳朵,还是戳到了太阳穴的柔软部位,因为木棒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木棒深深地扎了进去,干净痛快。与此同时,满基把他手里的尖头木棍往上一挑,大个子扫罗张大了嘴巴。

扫罗捂住两处致命伤,朝着夜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嘴里喊着:“伯爷杀人啦!”这一来,他那没有受伤的帮手被分散了注意力,跑过去给他的头儿帮忙,第三个人则踉跄着逃到黑暗中,左眼上还露出三英寸长的木棍。

“伯爷杀人啦!”大个子扫罗大声吼叫着,吵醒了整个聚居区的人。等他身负致命重伤连滚带爬地回到一圈火把中的时候,凡是走得动的人都跑了出来,看到了他张着大嘴、浑身痉挛的死相。大家从他那丑陋的尸体旁退开去,默不作声。没有人没被大个子扫罗欺侮过,现在他们看见这个被麻风病弄得浑身烂疮的尸体躺在灰尘里,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他那瞎了眼的帮凶溜进黑夜中。克拉沃的麻风病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对于两个华人来说,那是个难熬的痛苦夜晚。他们无法知道,整个聚居区大部分人都愿意看到大个子扫罗完蛋,那个帮凶还瞎了一只眼睛。他们两个人在黑夜里互相拥抱。他们不知道,在克拉沃,这个大个子男人的死法无人不晓:“他跑去强暴那个中国姑娘,她丈夫把他杀了。华人干得好。”

凌晨下起了雨,哀愁的雨滴落在茅草屋顶上,流到地板上,先是一条条细流,渐渐地成了一条河,这真是祸不单行。玉珍对发着抖的丈夫说:“我们做得对,五洲他爹。其他人好多年前就应该这么干了。”

“咱们还有棍子吗?”满基问。

“我的两根都没了。”玉珍并不隐瞒。

“我还有一根,另一根藏在树叶子底下。他们早晨来抓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战死为止。”

“我也这么想。”玉珍答道,她走到破烂的茅屋角落里,从泥地里拿出另一件武器。两人孤立无援,沉默不语,他们不知道大个子扫罗的人什么时候来报仇,于是他们一直等待。玉珍说:“我真高兴,五洲他爹,我真庆幸当初跟你过来了。今天晚上有你帮我战斗,我真高兴。”

“我都忘了你是客家人了。”满基答道。

雨越下越大,有那么一会儿,夫妇两人觉得他们听到麻风病人集合起来袭击他们的嘈杂声了,但那只是从悬崖上往下流水的哗哗声。玉珍问道:“你原谅我那双大脚了吗?”她丈夫说:“我根本不觉得那是大脚了。”

他们在冰冷黑暗的夜里搂在一起,满基说:“你必须答应我,五洲姨娘,如果你从这儿逃出去,你一定得尽量把钱都给大太太寄过去。”

“我答应你。”玉珍说。

“你得把我儿子的名字都写在祠堂里。”

“我会做到的。”

“你把这些事都告诉祠堂的时候,用不着说自己是客家人,这会让我老婆难为情。”

“我跟写信先生一个字也不说。”玉珍答应。

“你必须答应我,把我埋在山坡旁。”

“我会的,就跟在中国一样。”

“你还得答应我,把儿子带到墓前来祭奠我。”

“我会做到的。”玉珍答应着。满基又说:“天一亮咱们就死了,五洲姨娘,你答应我的事情已经无所谓啦,但我心里好受些。”漫长的雨夜,他们等到东方发白,等到冰冷的黎明来临,赌徒满基说:“咱们别再等了。咱们出去迎战。”两个华人离开臭烘烘的茅草屋,每人右手拿着一根边缘参差不齐的尖头木棍。

他们恐惧地看到,大个子扫罗的尸体躺在涨满雨水的小径上。他们知道,这必将激起爪牙们的疯狂报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村子时,已拿好手中的木棍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这时他们却惊喜地发现,夏威夷麻风病人并没有怀着敌意往后退却,而是怀着和解迎了上来。两人手里那致命的木棍慢慢地垂了下去。最后,两个华人四周围了一圈濒临死亡的男男女女,他们说:“你们做了好事。”一个惨遭大个子扫罗及其爪牙蹂躏,却坚持着没有发疯的女人轻轻地说:“我们决定了,克拉沃这个地方应该有法律。”

整整六年,身患绝症的人被扔在这里的海滩上等死,人类社会抛弃了这可怕的麻风隔离区,从未给予它一丁点儿帮助。它的复兴之日,应该从那个意志坚定的女人说的那句话开始算起。麻风病、强暴,还有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凌虐都没能摧垮她的意志。她庄严地说:“克拉沃这个地方应该有法律。”

一套初步的社会组织建立了起来,哪些人负责分发食物,哪些人负责把水运进村子,还有正式的警察来阻止强暴孤立无援的妇女。来到海滩的无人陪伴的姑娘们被命令快速选出一个男人,跟他待在一起。有个年轻的媳妇抗议道:“我已经结婚了,我爱我丈夫。”这时,年长些的女人就会严厉地说:“你已经离开了人类社会。你现在是在通往地狱的中转站。我警告你,最好选个男人。”于是有些女人就在这些生命垂危的男人身边换来换去,然而这种方式是有序的,并非强暴的方式。

遭到放逐的孤儿被分配给柯苦艾们,他们被当成亲生儿女一样对待和喂养。有一条法律是至高无上的:老头和老妇人如果快要去世了,就再也不能待在开阔地,必须为他们找到某个隐蔽的地方。

就算聚居地已经建立起一定的秩序,火奴鲁鲁的官方仍然没有提供任何帮助。麻风病人仍旧被扔在海滩上等死,不给药品,不给木材,不给任何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