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5页)

帕拉尼满意地看到华人没法作弊,觉得自己这下稳赢。满基由于刚开始六年好运而乐不可支,觉得稳赢的是自己。他看着大个子夏威夷人舀了一杯石子,顿在半空等着他猜。“单数,三。”满基高声说,石子被一组一组地摆在裁判面前。一圈观众都纷纷把脸凑过来看着裁判数数。

这场房梁大战的观众都是一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有些人缺胳膊,有些人少了腿。有些人的嘴唇掉了,还有很多人没鼻子。人群里那股麻风病人的臭味错不了。大多数的棕色皮肤上都长着巨大的白斑,头发掉没了,有些眼珠也脱落了。这些人好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大自然对他们充满了恶意。那些没得麻风病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大自然竟是何等冷酷无情。这些番摊赌徒无非是一群行尸走肉,一群蠕蠕爬行的灵魂,他们腐臭的身体让健全人见了只会不寒而栗。他们已然死去,是被丢弃在克拉沃海滩上的肉体,是被遗忘的,是受憎恨的。

但是现在,他们却在明亮的日光下快活地笑着,虽然那裁判手指头不全,四个四个地数很困难,但是人家之所以允许他监督,全是因为他诚实可信。

“单数,一个。”他喊道,“给伯爷两个点。”人群欢呼起来。

现在轮到满基舀石子了。问题来了。虽然他用没了手指的残肢也能玩,但却没有足够的手指头握住杯子的把手。他尝试了两次,然后向人群求助,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他把杯子递给玉珍,她舀了一杯石子。

“单数,三。”帕拉尼喊道。

裁判数完了说:“双数。”

“咱们今年走运!”满基开心地喊着,然后他停下来解释华人三年霉运六年好运的说法,“好运气昨天晚上就开始了!”他乐不可支,帕拉尼下次舀石子的时候,他赢了两点,因为他赌了双数和二,摇出来的结果正是如此。

赌到一半,满基的分数领先,五十比三十九。人们怎么也猜不透他是怎么挑出那些数字的。“今年是咱们的走运年!”他欣喜若狂。太阳越来越热,显然,帕拉尼要把自家房顶输掉了。然而帕拉尼仍然无动于衷地把游戏进行到底,最后,中国赌徒以一百比八十三大获全胜。大个子夏威夷人跳起来,伸了伸懒腰说:“我自己把木头背到你家去!”说完,那些还能走路的夏威夷人便结伙离开了。他们带上帕拉尼的浮木来到了玉珍修起来的那堵石墙前,把木头割成小块做成横梁,然后那些还能做到的男人们跳上墙头,把房梁放到了正确的位置,再往上铺其他人传给他的皮里草席。到了傍晚,房顶盖好了,满基跟所有的人吹嘘说:“这真是我的幸运年。”

玉珍看见大个子帕拉尼残脸上一脸失望,她没跟丈夫商量,走到那男人身边说:“我家还有个房间可以给别人住。”她拉着帕拉尼的手,领他进屋。人群为她的慷慨欢呼起来,然后看着满基,然而满基喊着说:“今年是我六年转运的开始!”

把临死的帕拉尼带回家是玉珍做过的最大的善事之一。帕拉尼当过水手,还是个一流的吹牛家。风暴中,他坐在黑暗的棚子里给伯爷讲述异国故事。在玉珍看来,一个男人能有这么多经历真是了不起。“亚洲,非洲,美洲!”他喊道,“它们全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他说话的时候,满基和老婆开始遐想那遥远的大陆,觉得自己的儿子将会继承一笔傲人的财富。

有天晚上,满基说:“等你回到儿子们身边,五洲姨娘,你得让他们读书认字。他们应该知道帕拉尼给咱们讲的那些事情。”

还有一次他甚至说:“我很高兴自己能来檀香木之国。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进行伟大的冒险。”

帕拉尼讲的水手舱奇谈也唤醒了玉珍的想象,她开始明白,能跟邻居挨门挨户地住着,比当个客家媳妇离群索居要好太多了。有时候到了夜里,雨点打在他们的屋顶上,这三个奇特的同伴无比欣慰满足地坐在一起相依为命。从这时起,玉珍便开始为克拉沃做出伟大的贡献了。

大个子帕拉尼去世时,玉珍帮着埋葬了他,然后把另一对夫妇领进了自己的家,等他们死后又给他们料理了后事。她成了人们口中的“伯爷柯苦艾”,只要新来的麻风病人被扔在克拉沃险恶的海岸上,她便会走到他们中间,教给他们,如何在最初的几个礼拜把自己照顾得舒适一点。她教他们像自己当初那样建房子,她日复一日地爬上悬崖,为别人寻找小块的木料。

她最突出的贡献,是当船扔下年轻姑娘的时候,她便收留她们一个礼拜。她那里是安全的所在,就如同白人来到夏威夷之前,当地人建立的那种古老神圣的避难所。在这段适应期内,玉珍会把她们领到一排可能做丈夫的候选人面前,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都是要死的人了,丽丽哈。要死得有尊严。”很多婚姻——如果你管这些叫婚姻的话——都是在玉珍家里撮合成的,新婚之夜也都是在玉珍家里度过。关于伯爷柯苦艾的故事,一点点流传回火奴鲁鲁。

在满基这边,番摊赌局老板运气一直旺得出奇。有一天,满基高兴地发现,麻风船给他运来了一个快要不行的广东人,那广东人在易伟垒设法躲藏了将近两年,最后终于被那骗子郎中给出卖了。他跟自己一样,是个一流的赌徒。他们每天准时玩番摊,满基坚持说:“请用杯子舀石子。”

接下来,满基体内聚集的大量麻风病毒猛然爆发了出来,形状极为可怖。他再也走不出玉珍给他造的石头房子了。玉珍没法给他提供药物,对他身上可怕的溃烂和肺炎同样无计可施。玉珍拿不出什么好吃食来,只有腌牛肉和芋粉酱。找不到毯子让那坚硬的泥土床舒服一点。然而满基拥有玉珍的悉心照料,可怕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死神却迟迟不来,玉珍坐在丈夫身边,听他最后的交代。

“你要把钱寄给我老婆,”他提醒她,“儿子们成亲的时候,给村里说一声。你想到什么就去做,这几年我运气不错。”

死亡一点点迫近,满基比平常更加温柔,这可怜的病人活脱脱瘦成了一个鬼影,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告诉那个自封为聚居区总督的人:“番摊牌局归你了。”弥留之际,他对玉珍说:“我爱你。你是我真正的太太。”说完他便与世长辞了。

玉珍用黄土堆起一座坟墓,像她答应过的那样,选了一面山坡,那里没有风,虽然没有什么树木,但至少还有一块礁石,满基的灵魂从坟墓里来去时,还能在上面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