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不!”她突然有了力气,大喊起来,“上帝自会处置他,艾伯纳!”看到丈夫应声垂下手臂,杰露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宽慰,甚至当年艾伯纳单枪匹马、浑身大汗地为她接生头胎婴儿时那种轻松的心情都不能与此刻相比。霍克斯沃斯转身,立刻看见了那把刀,他一拳砸在艾伯纳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矮小的艾伯纳痛得弯下了腰,向后撞到草墙上一块不大结实的地方,直接摔出了屋外。艾伯纳听见妻子与船长在屋里扭打的声音,还没站起身来便听到了她的尖叫声,还有船长狂怒的吼叫,杰露莎咬住了船长汗津津的大手。待到他挥着棍子赶回屋内,只看见霍克斯沃斯站在前门口的残垣断壁处,嘴里含着那只被狠狠咬了一口的手。接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大个子船长悲痛欲绝地说:“你丈夫带你来的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可怕了,杰露莎。你上次穿新裙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向外走去,眼睛里几乎要泛起泪水,他说,“为什么我们每次相遇,你总是怀着……这个蠢货的孩子?”

暴乱又持续了三天,在杰露莎的学校里,姑娘们本已顺利走上了从蒙昧到文明的转变之路,而如今她们又重新堕入了淫乱狂欢的深渊,一次便有六七个,甚至十个姑娘待在捕鲸船甲板上那一间间闷热的舱房里。墨菲的小酒馆里整日歌舞升平。老人们想把水手们赶出家门,却遭到殴打,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们被掳走。在王宫里,疲惫迷茫的玛拉玛命令所有的女人搬到山上去住,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到了暴乱的第三天,玛拉玛把艾伯纳叫过来,十分费力地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导师?”

“我们原本都是生物,玛拉玛,”艾伯纳说,“只是因为上帝的法律,我们才保持文雅的行为。”

“为什么你的同胞不懂这些法律?”玛拉玛问。

“因为拉海纳不受法律约束已经太久了。只要是没有法律的地方,人们就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假若你们的国王知道这些天来,他们又是开炮,又是纵火……他会感到抱歉吗?”

“他会感到羞耻。”艾伯纳坚定地说。

“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还有法国人为什么非要我们的铺子卖威士忌酒,非要让我们的姑娘上他们的船?”

“那是因为夏威夷尚未确立文明种族的名声。”艾伯纳说。

“你的同胞用大炮轰我们,”玛拉玛疲惫地说,“难道是在帮我们变得文明?”

“我为我的同胞感到羞耻。”艾伯纳绝望地说。

玛拉玛早就等着这句话,她沉默良久,而后柔声说道:“现在我们是平等的了,马库阿・黑力。”

“什么平等?”艾伯纳疑惑地问。

“你一直对我说,假若我不知道何为羞耻,假若我不对上帝承认自己已经迷失、承认自己罪大恶极,便不能蒙受神恩。你拒绝我加入你们的教会,因为你说我不够谦卑。马库阿・黑力,我来告诉你,我的确不谦卑。你拒绝让我加入教会是正确的。然而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谦卑?”

“为什么?”艾伯纳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你也并非谦卑之人。你们总是正确的,我永远是错的。你说的永远是白的,我说的总是黑的。你想让我讲夏威夷语是因为你想学夏威夷语。我不会低三下四地恳求你允许我加入教会,是因为你满口羞耻,可又不知其为何物。今天,马库阿・黑力,堡垒被毁掉了,你的家也被你的同胞炸毁了,我们是平等的。我终于做到了谦卑。没有上帝的帮助,我什么也做不成。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谦卑的。”

高贵的大个子女人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痛苦地起身跪在地上,推开身边那几个伤心欲绝的侍女,双手比成祈祷的样子。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满心痛悔地说:“我迷路了,马库阿・黑力,我恳求你让我加入你们的教会。我就要死了,我想在临死前与上帝交谈。”

几名愚蠢的水手从“月桂树”号上开火,对准一对不愿意交出女儿的夫妻,镇子西边的一幢建筑物正火光冲天。墨菲的小酒馆里,一场舞会如火如荼,普帕里家的三个女儿仍在霍克斯沃斯船长的舱房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中,艾伯纳说:“我们将会为你举行洗礼,接受你加入上帝的教会,玛拉玛。就定在礼拜天。”

“最好是现在。”玛拉玛提议,一位侍立着的女人也点点头,于是艾伯纳差人把杰露莎、柯基、妮奥拉妮、克罗罗、詹德思船长,还有惠普尔夫妇都叫了过来。他们突出暴徒们的重围赶了过来,暴徒们嘲笑詹德思船长做不成真正的船长,而惠普尔夫妇居然去做传教士。惠普尔医生一看到玛拉玛,便显出十分忧虑的样子说:“这个女人病得很重。”高大的克罗罗一听便抽泣起来。

大家心情沉重,在玛拉玛身边围成了半个圆圈,玛拉玛平躺在地上,万分痛苦地喘着粗气。远处响起了炮声,五十名尾随惠普尔夫妇找上门来的暴徒在宫殿的大门外尽情嘲讽。艾伯纳手里没有《圣经》,他凭着记忆背诵了《箴言》的结尾段落,那些言语在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玛拉玛身上具有特殊的意义:“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

言毕,艾伯纳对众人宣布:“科纳国王的女儿玛拉玛・卡纳克阿业已蒙受神恩,意欲在上帝的神圣教堂之中接受洗礼。你们可愿接受她吗?”

柯基第一个开口,然后是詹德思船长和惠普尔夫妇,轮到杰露莎的时候——玛拉玛头一次鼓起勇气要治理茂宜岛时曾被她大加赞赏——她一言不发,而是深鞠一躬,吻了这位身患重病的女子。

“你是我的女儿。”玛拉玛虚弱地说。

艾伯纳插嘴说:“玛拉玛,你将放弃异邦人的姓名,得到一个基督教的名字。你选哪个名字?”

生病的妇人巨大的脸庞上浮现出终极快乐的神色,她轻声说:“杰露莎常常给我讲起一位挚友,我想选择这位朋友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鲁卡。杰露莎,你能最后再给我讲一遍这个故事吗?”

暮色中,仿佛是对自己的孩子讲述那般,杰露莎再一次讲起了路得——夏威夷人把这个名字叫作鲁卡——的故事,讲到异族人的土地那段情节时,杰露莎哭得说不下去了,于是玛拉玛说了一句结尾:“愿我能像路得一样,在即将前往的新国度找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