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5/16页)

旧兵器倒也有几件,只苦于为数不多。只有几张破弓旧槊,两三把生锈的刀而已。宋朝时对武人限制甚严,现役军人允许家藏武器的限额甚至比一般地主家里还少。地主家藏武器是为了防“盗”,军人呢,他已经掌握了武艺,还藏有那么多的武器,目的岂非是造反?马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捐赠物中只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无损的,那是马扩长兄马持的遗物。他与青羌人最后一战,因事出仓促,来不及披甲上阵,结果兄弟俩双双中箭中枪阵亡了,留下这副盔甲,就成为马家神圣的纪念品,谁都没有再去用它。马母现在连这副盔甲都捐出来了,表示她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看到这些捐赠品,赵不谌还是千谢万谢地欣然笑纳。物不在多少,全看一片心,在这点上,他与马母有共同的语言。事前他已听人说过马家清寒,拿不出多少油水,他期待于马母的,不在物质而在精神,他只希望马母能说出一句表决心的话,用来激励士气,教育全城军民。

他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表示感谢,迈动着肥胖的身体,正待拜下去,早被马母拦住了。然后州官表达他的本意道:“下官回……回衙,还要向全城军民备述太夫人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决不离开危城,誓与兵民同存亡之意。巾帼得此,乃全城之荣,下官岂敢缄默不言。”

这段话显然打过腹稿,说得相当流畅。马母乍一听了,还当是泛泛的谢词,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想借她的话来激励别人,用心良苦。马母为人一向沉默寡言,她从西北一迁牟平,再迁保州定居以来,与官府打交道,七八年中说过的话总加起来,还不到今天的一半。现在既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尊官之意,老身懂了。尊官所做之事,也就是老身心里想做的事。芦荻柴草,早有准备,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临难决不苟免。尊官就把老身此言,说与全城百姓知道。”

赵不谌没有期望马母能说出这样坚决动人的话。这话出自一位人人尊敬的老妇人之口,其效力比男人说的更胜数倍。他一躬到地,深深唱喏,表示领佩之意,一面在心里乐开了。想到今天回衙,一定要与那老头商量,把他几十串糖葫芦全数包下来,犒赏属吏随从,让大家吃个痛快。这个小小的东道主,他今天算是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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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本人陷狱,妻子亸娘经过流产、早产、难产那两场生死绝续的重病,接着又传来保州城遭到金军猛烈攻击的消息以来,马扩至少有过三次被告知他的母亲、寡嫂、妻子、幼婴将要离开保州,或者已经离开保州,走上来真定西山和尚洞山寨,安家落户的路上。

按照常识判断,保州是金军必经之途,早晚要沦入敌手,马扩早就希望把家眷撤到山寨,一旦出狱,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战斗,再无后顾之忧。不幸战败,母子夫妻同归于尽,也总比心挂两头的好。这些消息,无疑地给马扩带来很大的安慰。在牢狱中失去自由的囚犯,没有什么比家人平安或者即将团聚的消息,更值得盼望的了。

刘七爹多次带来母亲、妻子等即将上山,或已离开保州,走上路途的消息,但都未兑现,马扩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他的家眷能不能离开围城,安全到达山寨,这里有许多具体问题。当然困难很多,马扩也没有信心说她们一定能够排除万难,一路顺风地到达山上。但他的怀疑只属于技术性,而没有涉及思想性。他只怕她们能不能上山,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们愿不愿意上山,更没有料到造成这种思想障碍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听他的话,一切都照他的意志办事的母亲。

刘七爹第一次带来的好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扩大或缩小某些事实的真相,固然是他的长技,但他决不凭空造谣),当时代表山寨的刘七爹,代表马氏一门的马母,和在两者之间起着沟通作用的赵邦杰娘子,三方面确实已有成议,克日南下,最后因为马母思想上的疙瘩解不开,行期展缓了,加上金军的一次攻击,一切计划都成画饼。以后金军被州将击退,赵邦杰又与一批义军头项去赞皇县五马山实地考察,准备在那里建立一个大规模的根据地,久滞不归,去保州接马扩家眷的计划没能实现。马母推迟上山的理由,自然也更加振振有词了。

好像马扩自己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为他安排越狱一样,马母也有两三次拒绝让人护送上山,错过机会。根本的问题是,马母对于山寨的组织怀有成见。

相信老百姓自己组织起来的义军可以担负起抗金的重任,可以抗击一半或一半以上的金军,间接就减轻了它对正规军的压力,最后必将成为抗金的一大主力。这是马扩在这几年的政治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思想,并且作为自己行动的主要依据。尤其是近两年,马扩恓恓惶惶,到处奔走,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宏愿。这种思想是先进的,但先进思想还没有得到社会普遍的承认以前,肯定会受到正统思想的挑战。当时,许多持有正统思想的人认为山寨是绿林好汉栖身之地,具有山贼草寇的组织形式,如非不得已,谁也不肯加入他们的一伙,玷污了自己的一身清白。男子汉重视自己的清白,犹如妇女重视自己的贞操一样,两者都是立身之本。

当时朝廷的看法就是如此,徽宗皇帝擢拔董庞儿为将军,只是出于一时高兴,并不相信他真能成为国家的干城,顶多不过是个从良的妓女而已。大部分朝臣和地方长官的看法比官家还要保守。在收编义军过程中,马扩到处碰壁,不知道与人盘了多少口舌。即使抗敌意识相当强烈的童贯幕僚宇文虚中,也公开反对收编,为此曾与马扩展开一场激烈的论战。再如刘鞈也是顽固地反对义军的,宣抚司明文规定要马扩收编真定一路的义军,刘鞈在编制粮饷汛地等问题上,多方设置障碍,还施出官场中最凶狠的一招,“拖”,把事情无限期地拖下去。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才愿口头上称赵邦杰为“赵义士”,这一声“义士”出于他的金口,真有万钧之重,但在他的内心中,仍然把山寨中人看成为乱民、莠民,偶然利用一下,还可一试,倚为长城,那非要连自己一起拖垮不可。

宇文虚中、刘鞈都是马扩认为可与之合作,并且努力要争取的人,他们的看法犹且如此,其他的官员那就更不必说了。

出生在所谓“世代忠良”的军人家庭中,一生都是严格地按照传统观念办事的马母不可避免地也会持有这种正统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