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4/16页)

这个“姑夫”从何而来?莫非王麟已与金军头目攀上了亲戚关系,娶个胡婆为妾?愤怒的军民早就看出,知州王麟与金人勾勾搭搭,明来暗往,已非一日,今日金兵之来,绝非偶然。有人倡议去州衙搜查,一呼百应,数千名军民顿时相率冲进州衙,把“姑夫”“姑姑”以及随同陪嫁来的大伯、小叔子等一起宰了。他们可不都是改换了汉人服装的女真人、契丹人。

这时保州军民已经习惯了赵不谌名义上的知州,“不堪”变成为“大堪”。现在即使王麟来了,保州军民也要把他轰走。好在不久完颜乌野也的攻击又接踵而来,保州与京师声势不接,天高皇帝远,州将们索性把那道诏旨隐匿下来,连赵不谌本人也不知道,从此朝廷再无人过问保州之事。

受到金军攻击,受到期廷歧视的保州军民士气空前,一次次打退金军。以后在完颜乌野也的长围中,城池已陷入彻底孤立,他们还是戮力同心,坚持战守,毫不考虑将会有什么命运正在等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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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听到赵不谌这番慷慨表现而深受感动,认为自己也必须拿出行动来响应州官号召的人众中间,有保州的许多官户、民户,其中包括马扩的母亲、亸娘的婆母丁老夫人。

赵不谌就任知州后的一件重大任务几乎占据他一半的时间,使得长期安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他忙碌不堪。那任务就是他每月去城内几十户大户人家去劝说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番话又是他另外一次动了脑筋想出来的,已经多次操练,多次实践,说得琅琅入耳,十分顺口。不像初次说时那样结结巴巴的,叫人听得吃力了。它取得很好的效果,后来又扩大到几百户中等人家。只要他一出口说“有钱出钱”,听者就自动接下去说“有力出力”,彼此都背得这样纯熟,好像这是一首已经流传几百年的顺口溜。他每次劝说,必有所获,不管是踊跃输将的,还是多少有点勉强应酬,不致空手而回。这让他想起当初向人借债,与今日比较,同样都是有求于人,当时出口,不免内惭于心,如今却理直气壮。每次,他随同役吏,把一车车捐来的物资推进州衙时,乐得笑口常开。

州街左侧,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地摊,它扎有几根草柱,黄茸茸的草柱上插着一串串又大又圆的糖山楂,发出诱人的颜色和香味。每次赵不谌凯旋,抵抗不住那股引诱力,不免要买几串回家,名为给小孙子吃,实际上一大半是用来犒赏自己。卖糖葫芦的老头知道州官对自己出售物的癖好,也很得意,以后每天都要选出二三十颗特大精工制作的山楂,塞满豆沙,亮晶晶地涂上一层冰糖水,直接送到他手中。他简直悭吝到不堪的程度,分几颗给众人享受,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有时他慷慨地分一颗给从人吃,就要结结巴巴地对另一个说:“要到……明儿……才挨到你哩!别看俺手里有五六串子……老老小小一分,俺自己也吃……吃不到两颗……两颗。”

他一家家地说,一户户地劝,不断扩大其劝募对象。这时,保州城长期受围,对城外的情况十分隔阂,真定城的存亡与马扩本人的生死都不可知。但马扩入狱时还带有保州廉访使的官衔,入狱后朝廷只说派员根勘,要查清后再作处分,当时并无褫官的明文。他是保州城里有影响的人物,第一,由于他们父子的抗金活动,一直受到人们敬仰;第二,由于他本人吃的冤枉官司,引起人们极大的同情;第三,由于马母在保州数年,持家严整,从未仗势欺人,博得人们的尊重。这个家庭显然是赵不谌久已注目的劝募对象。

这天,他又带着一批属吏从人来见马母,清水巷马宅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马母对州官之来,早有准备,她打开大门,把气喘吁吁的州官迎入前厅,献上茶水,让他缓过一口气来,然后不待他开口,先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朝廷不明,寒舍遭殃,儿子受诬,见羁在真定府狱,生死不明。”

赵不谌喘息稍定,机灵地抢过话头,安慰她道:“朝……朝廷不明,廉……廉访受诬,此事路……路人皆知其枉。今朝……朝廷派人根勘,必有昭雪……昭雪之日,贤母勿忧。”

军兴以来,金人入侵,杀人掠地无算。宋朝人根究其原因,都是奸臣弄权、大憝窃国所致,不过众所周知,这批奸臣巨憝,莫不是徽宗信用宠爱的,他也逃不过知人不明的罪责。老百姓含含糊糊的“朝廷不明”一句把昏君奸臣全都包括进去了,以至这四个字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但是奇怪的是,即使大家公认朝廷不明,一旦敌骑来犯,大家群策群力,出钱出力,还是要为这个不明的朝廷保此一片干净土。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公开的理论:既然朝廷不明,何必为它死战。如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提出来,他就有被淹死在万众唾沫中的危险。

老百姓对待不争气的官家的态度犹如他们对待败家的父亲一样,尽管心里对父亲有意见,但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挽救这个败落的家业,父亲到了病危时,还是要去质店当掉最后一条棉裤,换来人参黄芪来救他一命,官家与父亲一样都没有选择余地,碰不碰得到一个好的官家或一个好的父亲要碰运气,而保卫他们的家业和朝廷,挽救他们的生命却是人们责无旁贷的神圣义务。对于这个天下通行的原则,谁也不会产生疑问。

马母和赵不谌一样都是这条通则的热烈拥护者。他们交换过“朝廷不明”这句开场白以后,赵不谌就想搬出他的“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套顺口溜,马母抢着截断他,要求把自己的话说完。

“五月间先夫携带孤孙出征,榆次一战,大军溃败。先夫随小种经略相公殉节沙场,孤孙亨祖迄今生死不明。如今寒舍已无五尺应门之童。老妇弱媳,茕茕孑立,只是报国之志未敢后人。尊府如有驱使,无不应命。”说着,她就领赵不谌走进偏厅,指着地下的几堆东西,“区区些物,聊表寸心。尊官就派人将去,如能用于城头杀贼,先夫也当含笑于地下。”

这堆东西并不起眼,二十多担存粮,米麦黍粟都有,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一目了然。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堆得比粮物更高。将门之女的马母知道把它们熔成铁汁,在城头灌浇攻城的敌人,守城时最最有用。一生未见战争的赵不谌却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心里想道:如把这些钢铁回炉,铸造兵器,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派得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