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3/9页)

“穿云驹”早于酣战中阵亡,他现在乘骑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银环将领乘骑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似乎有为旧主子报仇之意,两三次把他从马上颠下来。不过在酣战之际,他已经腾不出时间来换乘马匹。他的铠甲罅缝中流满了血,早已凝成血糊、血块,这里有他自己的,有战友的,当然也有敌人的血。从他后脑受到致命的一击,流了那么多血以后,他一直是晕乎乎的,直想呕吐,胸口与喉咙之间似乎有一只手正在爬搔。他心想:大约走不到多少路就要倒下来了,只有一定要与那支部队会合的坚强信念支持着他,才不至于立刻倒在地上。

他跑到金水河边,那本来是他十分熟悉的道路,忽然想不起桥在哪儿。好像向右过去的一条横街上有座桥?不!金水桥在小河沿,离这里还远着哩!这时他脑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吴统制,你‘侧身偃黄河’,好大的志量!干这等大事,如何不与自家们商量商量。”

现在他的反应已十分迟钝,说话的分明是西北同乡的口音,‘侧身偃黄河’却是一句东京的方言,意思以一人之身去堵塞黄河缺口,如何可能。这个说着东京方言的西北人是谁,他的来意是善是恶,一时间他都找不到答案。

他不由得把马的速度放慢了,猛然省悟到,说这句话的人就是范琼,正是他在城内的面对面的敌人。“范琼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贼,岂能与俺商议大事?分明是诈计,不可上他的当!”失血过多,后脑受伤,因而神志有些昏乱的吴革要花费一点工夫才反应过来。在他有所动作之前,范琼急忙刺骑跑上一步,把他拦腰抱住了。

被捆绑时,吴革已经失去抵抗的能力,他最后想到的一句话是:“难道今天俺就死在范琼这个奸贼手中?俺死不瞑目。”

奸党们的行动迅捷,吴革就俘不久,从南城退入的一百多名战士也被陆续解来,一起斩于金水河边,鲜血染红了河水。

西城突围的这支队伍命运要好一点,他们打开城门,有数千人冲出城外。从琼林苑中杀出来的金军把其余的军民堵回城中,大部分人被冲散了,也有不少人被屠戮或受俘。混乱中只见邢倞夫妇一起死在金兵的屠刀下,雪白的头颅垂倒在凝血的胸臆间。其他知名之士或无名之辈,混在一起,或化猿鹤或成虫沙,生死都不可问闻了。

这次吴革等领导的军事行动是一个伟大的、可惜夭折了的义举。其重要的意义在于各阶级各阶层的老百姓(当然包括新兴的市民在内)始终参与其事,是继宣德门伏阙上书以后的另一个更加悲壮的群众性运动。

使吴革死不瞑目的并非为狗头范琼所俘杀,他的死是必然的,无论就执于谁都不免于死。真使他死不瞑目的是他希望有所为,希望死得其所、死得有裨于大局。可惜这个夭折的义举使这些希望都落空了。这才使他的英魂不瞑、遗恨千古。

随着这场义举的失败,东京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2

赈济所的义举虽告失败,但是产生了两个颇有影响的后果,一是大闹南薰门,彻底破坏了“恭迓圣驾”的现场,迫使金人不得不顺延一天,改期于三月初七为张邦昌举行登基典礼;二是此举吓破了张邦昌的胆,他竟然提出“告退”的要求,宁愿放弃皇帝不做,以保全一条狗命。

张邦昌本来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官僚,当时朝野及金人方面都有这样的评价。奇怪的是他胆量如此之小,胃口又如此之大,竟敢冒天下的大不韪,想当皇帝。历史上很少有像他这样集胆小鬼与野心家于一身的先例。当上京方面的亲贵把大皇帝的决定透露给他时,他真是忧喜交集。他喜的是可以尝尝皇帝的异味了,忧的倒不是成为名教罪人,难免身后的斧钺之诛。这一关他早已勘破,身后之事,到时再议。他只怕金人反复,今日立他,明日又废他,一事不遂意,谴诛立加。再则他忧的是宋朝尚未亡尽灭绝,康王在河北,声势浩大,万一复辟回朝,后果不堪设想。这些还都是远忧,他万想不到近在咫尺的东京老百姓居然也出来反对他,今日里幸好晚走一步,没有撞上太岁爷,但老家已烧成一堆灰烬,皇帝还没做成,倒先成为一条丧家之犬。他左思右想,前惧后怕,忽然打定主意,辞谢皇帝之位不干。

当天黄昏时,城中战乱初平,吴革等尽被执杀,三条蹊跷腿与三狗一起前来青城劝进,并赍来刘彦宗的文字内开登基典礼延期一日,准于初七巳时举行。没想到张邦昌竟撒起无赖来,以头抢地,以脑触柱,换了一副罪臣的口声说:“赵氏无罪,予备位宰辅,久受恩禄,不能匡救,岂忍相代?”

李回自去年守河败回,丢了一只靴子,竟是跣足逃回京师的,声誉大落,目前尚回翔台谏的低位中。吴、莫一力把他拉进劝进的队伍,冀立新功。范琼刚在金水河边手刃吴革,腕血未沃,就来劝进。这一狗一腿在劝进队伍中属于后进,自然要以言语相迫,逼张邦昌就位。不料张邦昌破口大骂:“尔等慑于兵威,欲置我贼乱之罪。我宁甘死于此,不可活于彼,以取后世篡夺之名。”

劝进者无奈,只好据实向刘彦宗回禀。刘彦宗深知宋朝官场的惯例,每有除拜,必须三揖三让方可受官。想是张邦昌过去答应得太快了,恐贻后世之讥,要补办这道手续。当下吩咐道:“张子能早就亲口许了我大金称帝,今日岂可再有反复!想必你们劝进不力,再去与他理论。明日我大金派五千铁骑护送,保管他平安无事坐上宝殿。休再谦让了!”

他们再去劝进时,张邦昌寻死觅活,闹得更凶了。当着他们的面,他引绳、挥刃、赴井、投河,样样都试到。他悬梁用的是一段草绳,头颈尚未套进,草绳先绝。他自刎用的是未开口的钝刀子,他投井是投一口眢井,但毕竟黑洞洞的,跳下去也会摔断腿,犹豫之间已被众人拖住。附近找不到河,就投在一段明沟里,只沾湿履袜和半段裤子,早被范琼一把拎起来。

首尾其事的吴幵耐着性子,等他表演过大套戏法,再娓娓劝告道:“事已至此,就算全城官民都殉节而死,也不能挽救二帝之北迁。愚意莫若相公权领国事,讨得金人欢喜,则宗社可保,太庙景灵宫赵氏祖先的画像影帧尚可索回,一城百万生灵,皆得生全,此乃阴功积德,忠孝之大者。若坚持小节,必要就死,有何难哉?但坏了后事,累及二帝,岂得为忠臣乎?”

吴幵本来最善劝进,这些话已说过多遍,特别是保全百万生灵,可算是汉奸们的传统借口,最为冠冕堂皇,说得出口。不过此时张邦昌想到的正是这百万生灵,早间烧了他的私宅,烧了黄幄彩棚,要他本人及家属百口之命。他咬牙切齿恨之不暇,岂肯为了保全他们让自己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