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9页)

距城门不远的御道上,扎起一座富丽堂皇的“黄幄”。黄幄形如一座大军营,尖尖的顶,四面八方开了十多道门,内外都用一色的黄绢装饰起来,尖顶上斜插一杆黄龙纛旗。幄内摆设着许多御用之物,如金交椅、金水罐、金唾盂、掌扇、缨拂之类,还有金瓜、玉斧等只能摆在官家仪仗中壮壮声势,而并无实用价值的兵器。所有这些,早被金人搜去,幸喜尚未全部输往上京,王时雍等费了无数口舌,磕了不少响头,才掣给收条,暂借一部分回来,又到杂剧班子里去拿了一部分,总算凑成一部还过得去的仪仗。前日以来,徐秉哲又派人在这里搭起几十座彩棚、牌坊,用金字写上“恭迓圣驾”“万寿无疆”等颂圣之词。临时又指派住在这几条街坊的居民们,都要在家门口摆设香案,香花红烛,恭迓圣驾。还有僧道耆宿学子商户的特约代表,也排列在欢迎的队伍中,队前还用一面面小旗表明他们的身份。大小百官,凡是在议状上签了名的一律榜上有名,等而下之,书办胥吏以及开封府的使臣公人等,今天也都指名站队,毫无例外。

当然除了王时雍等几十个利欲熏心的官员以外,多数官员并不愿意加入这个行列,他们心里感到惭愧,戚形于色。老百姓更不必说,他们怨气冲天地出来排队,吆喝孩子们快回家去,这里办丧事,不干你们之事。有人指着“特约代表”手中拿的小旗问:“这是什么?”

“今日张相公出殡,他的孝子贤孙拿的不是哭丧棒又是什么?”

有人毫无顾忌地在大众面前昌言:“俺从昨夜起就憋了一肚子的尿,要等张贼过来时才放。十万人十万泡尿,一齐放出来,管把那小子溺死在尿海中,遗臭万年。”

吴革的铁骑一到,自愿欢迎者一刹那都逃光了,被迫参加的却留在原地围观。大家指点道:“快追、快追!”崔彦遥遥看见一个官员骑匹绣金披红的骏马,伏鞍而逃,他的从人不识起倒,还替他张一柄曲柄红罗伞跟在马屁股后面奔跑。崔彦弄不清楚马上的人是谁,反正是个无耻之徒,他一箭射去,中了马屁股,把那官员颠下马来。这时鼓声大催,崔彦无暇追赶,让他爬着钻进人丛中逃走了。

人们嗟惜道:“可惜没把这个三川牙郎抓来,斩首祭旗。”

龙旗黄幄都是御用之物,张邦昌在金贼卵翼下,胆敢僭用,逆志昭彰,吴革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升。他夹紧两腿,驱马踹进黄幄,一阵撕扯,把黄绢都拉下来,再一刀斫断中间的那根大柱,帐篷倒下来了,那面黄龙旗也被他扯碎。他略一示意,手下几百名铁骑发声喊,千蹄并进,把几十座牌坊彩棚全都撞倒。然后点起一把火,竹木绢绸之类,都是容易燃烧的东西,片刻间,白烟滚滚,热浪涨天,黄幄彩棚以及木头搭起来的牌坊化成一堆堆的灰烬。徐秉哲想尽办法搞来的几十大箱爆竹,也在火烧场中自我爆炸,一片砰砰訇訇的声音,为吴革等大闹南薰门助威。

袭击队伍这番冲撞,花不了多少时间,却大造声势。不仅吓跑了迎驾的伪官们,连南薰门上的守军也都躲开了。平日老守在雉堞上,与东京百姓见面次数最多的布袋和尚拔离,这时也不见影踪,不知道到哪里参禅去了。奇怪的是南薰门两重城门洞开。瓮城之内,阒无人影,城外护城河上吊桥仍旧放下来可以通行。仿佛在邀请袭击队伍,欢迎他们出城。

这时吴革有片刻迟疑。

据侦事的斥候和现场老百姓相告,张邦昌肯定还没有进城,他们早到一步,打草惊蛇。现在既已踹翻了“迎驾”的现场,城上金军看得清楚,一定会出城报信。张邦昌岂肯再入城来自投罗网?今番袭击,又成画饼,除非是冒险冲出城去,趁张邦昌还没逃远,追上去把他捉来。

要出城从虎穴中取虎子,就难免与金人厮杀。此时金军必有准备。拔离洞开大门,似乎张开了一口大布袋,专等他们钻进去,分明是诱敌之计,出城一定没有好结果。在一刹那之间,吴革把这些前因后果都考虑到了。他甚至想到去年姚平仲中了敌人之计,全军在西城外受到围歼的教训。自己警惕千万不要成为姚平仲之续。

战争瞬息万变,它有时会出现事前没有估计到,临时无从控制的局面,也会出现强迫主持者做出违反其本人意愿的决定,来勉强适应局势。

这个时候,吴革如果毫不犹疑地做出后撤的表示,两千名铁骑大约都会默不作声地跟他走,战士们服从长官意志是战争的常例,很少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吴革迟疑了一下,在迟疑中他看到战士们的表情和内心的要求。他们多数是有经验的战士,理智告诉他们,此时出城作战,必遭覆灭,但没有一人想要撤回去。他们本来都是决死队,死在城里城外,并无两样。现在再退到五岳观或同文馆,同样也都是死路一条。凡是进退两难的时候,懦怯者只想退一步而侥幸图生,勇决者只想进一步取得有代价的死。大家虽然没有说话,都把眼睛看着吴革,督促他快快做出出城决死的决定。吴革默察形势,接受大家无声的要求,一声呼哨,拍马径行,两千名勇士跟着他一起驰出城外。

这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在城外数里之地严阵以待的不是一倍二倍,而是十倍八倍的敌军。他们再回头一看,动作迅捷得像猕猴一样的敌骑,扬旗呐喊包抄他们的后路。他们是受到敌方的四面包围了。以后就是一场铁的拼搏,血的竞流,他们不是凭体力、凭击刺骑术、凭战术,而是凭勇气、凭必死的决心作战。他们够了本,使敌人倒下去的数目与他们相等,最后还有一部分人向西郊、东郊落荒而走。也有一部分人拼命杀开一条血路,退进城内,但已是零零落落的残骑了。

吴革最后退到南薰门边,数一数跟随他的部下还剩下六名骑士,泅渡护城河时,三名骑士中箭沉死,瓮城门口的一场截杀,其余三名也因掩护主将入城丧了生。吴革趁势一纵坐骑进入仍然洞开着的城门。

其实吴革退入城内与六名骑士拼死掩护主将入城的行动,都是盲目的。在天旋地转、目眩神摇的拼死斫杀中,他们都已失去理智,失去方向感,只看到敌人比较薄弱的环节就扑上去厮杀,有路可夺就夺路而前,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往哪里走。但进城以后,吴革的理智局部恢复了,他忽然想到城里还有一支向万胜门突围的队伍,那队伍里有一年多来生死与共的袍泽、战友,有六家村的许多盟兄弟,还有几万名不顾生死、一心只想跟他一起突围的老百姓,他们突围成功了?还是在城门下受到围歼的命运一个不曾逃走?他还来得及赶上他们,与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战死。现在他又找到新的奋斗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