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2/14页)

这批宗教徒走过以后,接下来就是押送乐人乐器的车队。由于金方大规模地要人要物,这样的队伍每天都有经过,东京人见怪不怪,都放他们过去了。只有后面的几辆车子,与众不同地用幕布严密地遮盖起来,车内还有吱吱喳喳、抽抽噎噎以及双手擂着车壁的哭闹声。车队旁几名公人挥舞皮鞭,吆喝着要她们安静,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

冷不防哪一辆车上的旧棉帘被拉下了,围在车厢四壁的一整匹绢帛也被解开,车内探出几个人头,她们都是打扮得十分漂亮的美妇人,现在因涕泣交零,竖一道横一道的泪痕把粉黛胭脂冲出无数道界线。她们肯定已听到百姓的呼吁、痛骂,引起了自己的悲恸。她们一递一声地痛骂徐秉哲无耻,把她们打扮了送给金酋献礼,自己好升官发财。有的骂徐秉哲也有老婆女儿,要升官发财,就该把自己的妻女献给金帅,为什么要出卖别人的女儿。

周围老百姓马上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们围住这几辆车不放。护送公人还想逞威,老百姓把他们的皮鞭抢过来就打。护送官周懿文一看势头不好,急向押送乐人乐队的官兵求救,哪知这批官兵事不干己,竟是推推托托地不肯上来干涉,双方相持了半天,把这条可容六头大象并头通过的御道拥塞得十十足足。

不久范琼带着一批刀出鞘、弓引满的精锐骑兵押送皇族前来。他一看前途拥塞,拍马上来打听。

范琼的作风,与其他任用不同。他不要偷偷摸摸,而要大鸣大放地通过御街,还顶好让老百姓向他夹道欢呼。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干的是违背天理人心的事,但凭着手中的这支精兵,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区区几万名老百姓何足道哉!只消铁骑一冲,保管冲出一条血路,向金人交割俘囚,完成出色的任务。今天要流血,他是有思想准备的,流点老百姓的血怕什么,完成他的押送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当下他骑匹高头大马,仗着佩剑,冲到队伍前面,连左右护卫也不要一个。

老百姓们似乎被范琼这股凶焰怔住了,太上皇、太上皇后以及龙德宫的宫人侍卫们缓缓通过。太上皇是老百姓熟悉的,过去几十次“鹁鸪旋”中,他们早都拜识了龙颜,现在看他掩面痛哭地经过夹道的人巷中,直往城厢而去,竟没有一点反应。

然后是大哭小喊、男泣女啼的诸皇子、皇妃、公主、驸马。他们有的坐车,有的骑马,还有车马都挨不着,只好徒步而行。这些贵人中间,百姓熟识的有皇叔燕王赵俣、越王赵似二人。燕王赵俣有“鼓王”之称,常在群众的场面中兴会淋漓地击鼓,人们对他尤其熟悉。二王在第一次围城中曾赞成李纲守城之议,反对渊圣出走,赢得人们的好感,他们骑马经过时,有几个胆大的百姓越众上前,笼住燕王的马头道:“大王家的亲人都被押走,奈此一城生灵何?不如留一人以存国祚如何?”

这个鼓王已没法把自己鼓舞起来,他流涕道:“大金要我,教我奈何?”

“百姓们与大王一处生死如何?”

几名铁骑看见老百姓与燕、越二王打话,急忙上来把他们冲散。百姓们散而复聚,二王却急匆匆地跟上前面的队伍,不敢再与人兜搭。

这时老百姓有人高声叱骂:“范麻子,你们也须是大宋子民,颠倒去做金虏的奴才,何不识廉耻?”

范琼回头看见人丛中一个怒冲冲的汉子戟指大骂,正待去抓,忽然人声大喧,哭骂杂作,原来是朱皇后抱着太子坐车过来了。那车帘已撤,她哭喊着:“百姓救我母子,百姓救我。”

朱皇后发出紧急呼吁,那一声“百姓救我”恰似哀猿夜啼,回肠九转。百姓们一拥而前,听凭那些如虎似狼的禁兵鞭打刀斫,他们就是攀住车辕不放。

范琼自己也冲进围子,看见百姓们为了保护赵家的这块肉,竟表现出这样一股子愍不畏死的傻劲儿,他显然不能够理解。他认为这些愚民需要他亲自出场来开导开导,才得醒悟,当下放开喉咙大嚷:“自家们只是少个主人,”西北人称咱们、俺们为自家们,范琼一兴奋就吐出乡音,“东也是吃饭,西也是吃饭。譬如营中长行健儿,姓张的来管着是张司空,姓李的来管着是李司空。上面走马灯似的调动,与健儿何干?俺说你军民百姓,各各归业,回家去照看老小,休在这里打闹,自取祸殃。”

范琼一生崇拜的是暴力。当他还是西军中一名走卒时,就相信凭他的臂膀粗、拳头大这份优势,把别人打降下去,就能出人头地。

现在他可以凭借的不再是个人的臂膀粗拳头大,而有一支精锐的军队。第一次围城中,他凭着这支亲信部队打过几场硬仗,声名鹊起。东京沦陷后,他千方百计地保牢这支军队,王时雍、徐秉哲、左言都买他的账,另眼相看。现在的形势很清楚,他们这份力量已被萧庆看上了,那就可以保证未来的飞黄腾达,绝非一个小小的任用官所能限量了。

他是一个坚定地走着自己道路毫不动摇的人,又是除了这一条以外,决不相信其他的任何原则或受任何抽象概念的指引和荧惑的人。在军队中,他早已习惯于上级的走马换将,昨天是刘仲武的部将,今天又成为刘延庆的亲信。二刘罢官或死了,他当然还要属于另一个人为他效劳。换上来的任何人无论是姓刘的、姓萧的,是汉人、奚人、女真人,对他都是一样。他确实不明白这里成千上万的百姓为了保护皇后怀中的一个孩子,竟愿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孩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样长着两只耳朵一张嘴,并没有多出一张嘴、多出一只耳朵。他姓赵姓张又干你们百姓什么事?你有力量就保牢他,没有力量就早点回头,赤手空拳怎禁得起他铁骑的践踏。

他得意扬扬地说完上面的一席话。就他而论,他说的是真话是心里话。王时雍、徐秉哲甚至萧庆本人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最初的反应是沉默。老百姓习惯了官方的欺骗,不相信他们居然会听到这种赤裸裸毫无保留的脏话。要经过一些时间的沉默、消化、理解,大家才省悟过来,这才爆发了一场怒斥。老百姓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他围进核心,成为众矢之的。他还来不及挥舞宝剑,一块块的砖石、一把把的泥灰,弄得他头面青肿,双目迷糊。这时一个大汉从万人丛中矫健地跃出,一把就把他拎下坐骑,夹头夹脑地就是一拳,口中怒吼:“打死你这个不识廉耻的奸贼。”接着又在他身上擂了十多拳,每一拳都打在要害上,打得他皮破血流,骨头咯咯作响。他几次翻身,挣扎着要站起来,都吃那汉子一拳打去,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倘非他的护卫前来相救,那汉子拳发如雨,早把他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