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耳闻殊觉骨毛寒”,虽为形容之词,却也是写实之句。“易取皇家万世安”,这一句冲口而出的诗,却是为了要伤害赵良嗣而说的刻薄话。如果要深刻地反省一下,按照他目前的思维逻辑来说,恐怕也未必是由衷之言。近来他的思想波动很大,他常常想到的事正是这个官家某些令人不安的措施正在造成恶果,最后必将动摇他自己的基业。这是一种逾规越矩的大胆设想,可是马扩可以找到无数例证来证明这种设想。譬如说,在第一次伐辽战争中,童贯就是根据他的御笔三策下了官兵不得过河杀贼那道荒唐命令,束缚了手脚,终于造成溃败。又如第二次伐辽战争开始时,重组统帅部,众望所归的种师中偏偏受到他的摒弃,阘茸无能的刘延庆偏偏被他挑中,任为都统制,酿成了军队中许多将领的离心离德。再如这次使金之役,他马扩沥血剖心地上了条陈,列举利害关系,冀求感悟官家,放弃乞兵之议。官家偏偏又听信了童贯、赵良嗣的话,派他两个前来乞师,贻将来无穷之祸。

在马扩的内心中,最好是不要去想这一切,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要回避它是不可能的。现在他痛苦地感觉到的事实是,官家本人就是他那份基业的对头,如果他没有带头有意识地去拆毁它,至少他是容纵那些奸党在拆毁它,而他在一旁熟视无睹。

如果官家败坏的仅仅是他赵氏一姓的私产倒也罢了。无如他赵氏一姓的这份私产,现在已成为大宋朝的万里江山,也成为千千万万老百姓托身安命的立足点。有了这座江山,老百姓也只过得一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失去了这座江山,那么成百万成千万的老百姓欲求那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可得,只好成为他昨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那些白骨之续。

昨天他看到散乱在村庄里外的那些白骨中,给他印象特别深刻,使他格外触目惊心的有两架歪歪斜斜躺在炕床上的骨架。从位置和骨架大小上来辨别,很可能是搂抱着小女儿正在哺乳的母亲,还来不及离开炕床,就被一群冲进来的金兵连母亲带女儿一起用乱刀砍死了。马扩现在想起来,仿佛仍然听到她们惨呼的声音,看到她们在炕床上垂死挣扎的惨状。

对于“国家”,马扩只有一个原始的概念,那是从“国”字的构成上来理解的,负戈的士兵们守卫在国界线上,保护人民在国土之上安居乐业。官家和政府就是要领导士兵们正确、有效地执行上述的职能。如果他们做了相反的事,让敌军侵入疆土,使得成百万上千万的老百姓遭遇到蔚州城外那一对母女的命运时,那么这就是一个失职的官家和失职的政府了。马扩对国家概念的理解,是一切爱国主义的原始雏形。

马扩现在已经看清楚的是,入燕之师无论成功与否,都不能避免一场宋、金之间的战争,那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问题。今天阿骨打在射猎场炫耀他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分明是一种武装警告,是一种实力威胁。一旦战争爆发了,天纵睿聪、无所不能的官家是否能够担当起上述的那种职能呢?官家擅长的是挥舞起他的七寸象管狼毫笔写狂草和瘦金体的千字文,画翎毛、花鸟、人物图。马扩害怕的就是官家的七寸象管狼毫笔显然挡不住阿骨打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马扩是个封建朝廷的官员,他热爱地主阶级之国,忠于封建王朝之君。所谓忠君爱国这两个相互关联着的概念早已牢不可破地黏附在他身上。只有到得最近以来,他才想到忠君、爱国这两个统一的概念,在特定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分离。

“愿君共事烹身语,易取皇家万世安”不是他的由衷之言,要改成“易取江山万世安”,这才符合他目前的思想情况。

可是这种新的思想仅仅不过是开始而已。

他害怕自己开始形成的对官家的个人看法。他甚至不敢在那思想禁区中逗留得太长久,犹如一个禁区的闯入者,一旦意识到他的偶然闯入已经构成了一种犯罪行为,就急急忙忙从那里退出来一样。

马扩是个勇敢的人,没有什么事情使他害怕过,在战争中,在强有力的敌手譬如耶律大石等人的面前,他都无所畏惧。可是面临着千百年的传统意识而要对它进行挑战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凛凛然的感觉。这是在新、旧两种思想的交替过程中,后者仍占着统治地位,前者不过处于萌芽状态中必然要意识到的那种凛凛然的感觉。这是一个对自己、对别人都抱着负责态度的人才可能有的意识形态。

军营中的夜晚并不安静。

他在不眠中,听到帐外朔风的尖锐呼啸声,还夹杂着胡儿查夜的吆喝声,节奏匀称的刁斗声,胡马的嘶鸣声,憬然地想到自己身在域外。他正是负着天子的重任,挑着千斤重担,孤身只影地来到这里,处在胡骑充斥之中,要以口舌来争胜于樽俎之间。他刚才有过对官家大不敬的思想,真是迹近于“大逆不道”了。

3

一宿无话。第二天起来,大家都在等候从燕京方面来的进一步的消息。说实话,赵良嗣昨夜虽然一时高兴,轻飘飘地吟起诗来,其实倒也有点不放心的。“晓来驿骑报平安”,正是反映他唯恐有什么不平安的消息递来的矛盾心情,马扩自然更不必说。

以后是保持沉寂的五六天,金人还是照常地接待他们,只是在他们的感觉中,招待的热情一天比一天减低,这可能反映出从前线来的消息不太佳妙。

果然,阿骨打自己把沉寂打破了。一天,他派讹鲁观邀请使节们到他的行帐去。刚坐定,他劈头就问:“听说杨可世败了,刘延庆已烧了大营逃走,使人们可已知道消息?”

“使人留此,大军胜败,不得而知。”在这沉寂的几天中,马扩在思想中本来就做好两种准备,现在事情从坏的一面来了,他还能保持镇静的态度回答,“兵家进退常事,纵使打听得实,也恐是一时旋进旋退,非是真败。”

“俺派了四五起探马前去打探,有两个昨夜刚渡了卢沟回来,都是如此说,还看见刘延庆大营已烧成白地,怎能不实?”然后他露出轻鄙的口气问道,“你家赵皇帝怎生派刘延庆这等人在前线督战?如今败了,你家有甚发遣?”

“刘延庆也是沙场老将,转战有年,如若中了耶律大石诡计,一时败了,朝廷自有发遣。”赵良嗣回答道。

“将折兵死,兵折将死。”马扩补充道,“军有常法。刘延庆果是败了,便做官大,也要行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