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4页)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凌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钩中间找出他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折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凌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甲胄,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的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决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就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句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心存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过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哧哧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字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字条折叠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一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凌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