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王黼行经大殿时,一眼瞥见佛龛前的黄幡上写着蔡京一长串的官衔,这些官衔虽然在事实上已经失去时效,成为“瓒”货了,但写在黄幡上还是十分辉煌的。王黼不禁对自己嘀咕了一句:“不想蔡元长时至今日还有许大官衔!”

姑不论这句话包含着多少讽刺意味,也不说“时至今日”这四个字藏有什么机锋,蔡京自从当上执政以来,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不断高升,由“大资”到“参知”,到“相公”,再升到人臣的巅峰“公相太师”,已经历有年所,他的这个元长的表字至少在口头上已被人家遗忘了二十年之久了。不想一旦热锅子里忽然爆出一颗冷栗子,王黼有意忘记了他在仕途上要比蔡京晚进三十年的事实,忘记了他本来就是蔡京的门下,受过他的赏识、提拔,多年来相公公相不离口,叫得比别人更亲热、更响亮的事实,今天忽然在大庭广众间,当着蔡京子侄的面,直称起蔡京的表字来。在情理以内的架子,大家固然习以为常,事情做得过火了,叫人下不得台,就会引起反响。叵耐蔡京的门下人,包括哼哈二将余深、薛昂在内,明明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逢迎拍马,无所不至,恨不得一躬到地,把王黼一直送回相府。就中薛昂表现得格外起劲,他一个劲儿地拉住王黼的轿杠,跟着轿班走路,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太宰目前正在百尺竿头,青云直上,将来勋业功德,当与伊吕比隆,正当于三代中求之。眼前区区,何足道哉!”

这番话迅速回传到蔡京的耳朵里,元长的称呼已叫他十分受不了,何况又是“眼前区区,何足道哉”,简直是把他看成了一堆垃圾。公相今天总算尝到薛大鼻子的滋味了,他一时沉不住气,不由得指着两尊正在斗法的罗汉塑像,发挥道:“上首两尊罗汉斗争,兀自胜负来分,叵耐下首的小鬼,先已倒向一边。怎知佛门森严,轻易出得门去,休想再回进来。”

薛昂的倒戈酝酿已久,本是意中之事,但是一向以涵养功夫出名的蔡京,居然说了这样一句缺少含蓄的话,恰恰说明在目前朝局的斗争中,他所处的劣势地位。懂得这一点,就不用奇怪在那三天的道场中,善打抽丰的张迪居然托病不出,仅仅派了一名中等内监,代表他去相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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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蔡京反攻的机会来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的败讯,只隔三天工夫,二十九日上午已传到东京。在朝派的王黼照例是不动声色,尽量把消息封锁起来。在迫不得已的场合中,也只肯按照童贯上奏的调子,承认前线发生一些小进退,我军坚守阵地,把败耗缩小到最低限度。

反之,在野派蔡京一伙从王黼躲躲闪闪的言论中,参透了事实的真相。然后他们做了与王黼完全相反的事情,把消息尽量扩大传播,并且别有用心地把事实夸大到前线的西军已全面崩溃,战祸可能要迅速蔓延到京西、京东路,不久东京城也将受到威胁的危险的程度。

封疆问题历来是党派斗争中一个绝好把柄,在野派总是要抓住这个把柄,对在朝派大肆攻击的。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蔡京一伙人十分明白在这个关系到大家切身利害的问题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着蔡京的东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们两派人互为更迭,官家手里并没有准备着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场之时。因此他们的攻击宣传中,特别强调要追究战败的个人责任,进而追究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们郑重声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终都是反对这场战争的。谓予不信,有诗为证。于是他们就高吟起公相给蔡攸寄去的诗:

百年信誓当深念,六月王师好少休。

诗中的含义如此明显,难道还需要什么诠释吗?

随着以后几天败讯连续传来,蔡京一伙声势大振。据传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没有接见王黼,在他亲笔写给童贯的诏旨中也有“朕从此不复信汝矣”这样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这些传闻,张迪不仅亲口加以证实,并且还隐善扬恶,尽量扩大影响。这时蔡京的喽啰们纷纷归队,连破门而去的哼哈二将,也想重新皈依佛门,惴惴然唯恐祖师爷记恶在心,不肯把他们重新录入门墙了。

在此期间,王黼进不到宫里去,就不分昼夜地前往张迪的别邸里去候见他。前后共达七八次之多,都被张迪托词有病挡住驾。

刚在旬日之前,张迪曾借口有病,没有亲自去相蓝为太师荐祖的佛事行礼。如今,他又以同样的理由挡王黼的驾。连病名都不用更换,真所谓“一鸡两吃”,妙用无穷。其实他又何尝有过一点伤风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浓痰?那天,正好是官家御用书画鉴定家龙大渊邀他出席私宴。龙大渊曾经为官家主持摹刻《大观帖》,是官家在这方面的私人顾问,虽无正式名分,却是经常见得到官家,可以说几句话的亲信人员,他的邀请决不能拒绝。于是张迪把王黼撇在门外,自己鲜龙活跳地跑到龙大渊家里赴席。这是一个带有私人性质,只有少许知交参加的亲密的宴会。在朝局可能发生大变动的时会中,这种性质的宴会最配张迪的胃口。他抓住一个机会,就跟另一个高级内侍谭稹谈开了:“王将明找了咱一二十遍,咱与王将明各走各的道儿,混不到一块儿,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是跟谭稹密谈,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让全席的宾主都可以听清楚的程度。这是他张迪发表政见的论坛,他们有权利可以听到它。他把这句话说得十分明确,毫不含糊,然后加上说,“办起朝廷大事来,毕竟要数公相太师斫轮老手。王将明这只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说过,要提防着点儿,否则,迟早要吃他的亏。”

没有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在他当初的意料之中,并且事前都早对官家作过种种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当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这最后的半句话照例是咽在喉咙里,要听的人自己体会出来)。如果他张迪不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者,怎配在官家面前长久地当这份体面差事而不出差错?

张迪的仕宦艺术显然又提高一步了。他蓦地想起有个大漏洞需要去填补一下。不待席终,他就匆忙地站起来,向主人家告辞道:“前日公相太师有事相蓝,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愈了,正好顺道去太师府弯弯,向他告个罪。”

除了以上两大派的明争暗斗以外,这时朝廷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力量,它就是太学生们。太学生触觉灵敏,反应迅速,对社会舆论往往起着带头作用。这时太学生们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得战败的消息,发表起议论来。太学生最惯用的形式是不知道珍惜笔墨地向朝廷上《万言书》,有时还超过万言,竟达到两万、三万言。大约除了他们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够卒读终篇的。他们推本溯源,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之于近年来的朝政腐败,并且一视同仁地把主持这场战争的童贯、王黼和最初建议这场战争的蔡京统统列入可诛的奸贼之列,把他们看成一丘之貉,并没有在朝、野两派斗争中作左右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