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11页)

然后他又得意地说道,继二十六日一战以后,二十七、二十八两天,他都曾发动试探性的进攻,今天凌晨,又进行一次强烈的进攻,压迫宋军后退数里至十数里的阵地不等。他讥笑环庆军当不得他亲自一击,就纷纷后撤。他是等到这个胜利的战役结束后,才从东线赶到这里来的,征尘仆仆的战袍还来不及更换。但他对这个局势还不能完全满意,他认为截至此刻,还不能说前线已经完全稳定了。这时他用着一个统帅和他的行军参谋共同研究作战方略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目前两军阵地的大致轮廓,一面随时补上很快就干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目前犬牙相错,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构筑临时阵地,双方都无险可凭。这个地势对进攻的一面有利。”

“这是无可辩驳的军事常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军确属危殆万分。”马扩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我军一再获利,攻势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没有顾及马扩心里想的什么,“相形之下,贵军就显得士气萎靡,抵御不力。只如今日之战,东线的杨惟中、西线的辛兴宗都是不战而溃,放弃了阵地。倘非王禀等力战,俺早已挥兵直趋雄州城下了。形势如此有利,俺决于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猛攻,必得把贵军逼退到雄州、霸州一线,闭关自守,无出击之力。那时才谈得上前线稳定,对今后的军政局面,才能操纵自如。”

耶律大石畅快地谈论着,不怕把自己计划中的一次攻击告诉马扩,只因他对自己要想争取的目标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当他说到“操纵自如”时,才意识到马扩是敌方人员,于是带着一点歉意说:“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宣赞要处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赞休得介意。宣赞回去后,不妨把这话传与种师道知道,叫他预作准备,严阵以待,与俺一决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备,又发动了一场袭击。”

耶律大石说得十分坦率,并无夸耀自己、凌侮对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满了自信,这使得马扩听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双方议和交好,”他反驳道,“一面又一再主张发动袭击,岂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实说,俺马某就信不过你的建议,又怎能使宣抚和经略相信你家议和的诚意?”

“两朝既以兵戎相见,还有什么仁义礼让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词地回答道,“战戎之事,总是以势相凌,以力屈人。俺刚才不是说过,今日我军乘胜前进,穷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抚乘时谋利,定要灭亡我朝的野心。唯有他们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谈得上两朝联防共御金寇之计。否则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还有什么联防不联防?俺说的都是老实话,宣赞莫怪。”

“以势相凌,以力屈人,这也是谈何容易的!林牙老于军事,岂不知小小进退,乃是兵家常事?”马扩猛然刺他一下道,“当初达鲁古城下之战,贵朝出师之盛,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间,单骑突阵,猛搏粘罕,意气何等轩昂?结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达鲁古之役是辽、金间的一场主力决战。当时辽集合了七万步兵、二万骑兵,准备一举消灭女真。激战的结果,却是辽军受到全歼,只剩得少数残兵败将回去,从此伤了元气,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金军抗衡。两军酣战方殷之际,辽的两员骑将,甩脱大军,突然冲到金军的核心阵地,直扑大将粘罕。粘罕狼狈逃走,辽将乘势急追,马尾马头相衔接,只差得寻丈之间。这时金主完颜阿骨打从斜刺里驰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员辽将的胸甲,堕死马下,完颜阿骨打的亲将也一齐拥上。另一员辽将看看势不得逞,乘金军尚未合围之前,挥戈大呼,驰突回去了,这员辽将就是耶律大石。这件事是马扩使金时,二太子斡离不亲口告诉他的。现在马扩用来当作当面奚落的资料,有意揭他的疮疤,这当然是一种火药味十足的挑衅行为。

“俺就是要揭你的疮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发作,”马扩心里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样?”

当马扩在瑶光殿和萧皇后谈判时,他一直是心平气和的,因为即使萧皇后是个十分能干的谈判对手,预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毕竟已经缴械投降了,对他已不再存在威胁与压迫的问题。现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里。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说地把他这个堂堂的谈判使节禁闭了三天,然后又以一个坦率和谦逊的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接待一个朋友那样地接待了他,说了多少在尖锐之中仍不失为真实的话,他受到了事前没有能够预料到的接待。但马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他们今天谈到的问题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灵敏反应的问题。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种胜利者的坦率,他的谦逊是一种对战败者故作高姿态的谦逊。无论坦率或者谦逊,都把马扩放在一个屈辱的地位上,两者都叫马扩受不了。何况他还意识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只要一言相戾,触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就越要采取刚强果毅的行动来摆脱那只控制住他命运的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决定于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轻重。

他的这句尖刻话,果然达到了挑衅的目的。有一刹那,耶律大石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阴沉的表情。在这种表情后面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可以杀死一个亲人,可以烧掉几处村落,可以毁灭许多州县,可以残破一个国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对马扩审视半晌,似乎要对他的勇气、胆识和反抗力进行一次再估价,然后下出结论道:“马宣赞,你忒大胆了,不愧是个硬汉子,俺今天算是结识了你。”

结束了军事、外交方面的谈话,然后耶律大石从主人的地位上殷勤问起马扩——这个由于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国宾的生活起居来。他说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气话,接着就叫从人献上四尾还掀着尾巴跳动的鲜鱼。

“俺特地从前线带来这四尾鲋鱼,这是这里拒马河的名产,等闲时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说。在这方面他也是个专家,他殷勤地相劝道:“这鲋鱼做清汤,最是好吃,用油炸了烩,也算名菜。行馆里有的是好厨子,宣赞叫他们烹制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负了俺特地从前线带来专程相馈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