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11页)

“俺等又不识令尊,在军备紧张之际,令尊也未必就肯轻信俺两个。”

“有了,”马扩点点头,从自己行囊里取出一双麻鞋说,“大哥且把这双新鞋换上。见到俺爹时,就说这双鞋是东京带来的,俺爹见到它的式样和针脚,就知道它是俺家之物,不会错疑了。万一在途中丢了鞋,二位照俺的话说:‘父子俩一样的脚码,一双鞋做了,两个都可穿得。’俺爹听了这话,也就知二位与俺关系非比寻常,一定倾心延接、言无不尽了。”

赵杰换过鞋,问道:“俺等这就动身,宣赞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兄弟此去,如能回到南边,小弟自是放心。”马扩看看赵杰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先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如果一战以后,辽军盘查得更加严紧,大哥作速带了兄弟进山去参加义军,留得有为之身,以匡大计。休得在前线耽误了性命,叫小弟悬念不尽。”

“三哥容禀,小弟还有肺腑之言相告。”

马扩终于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声称呼,眼睛里顿时有一股热乎乎的感觉。这是他们结识以来,赵杰第一次对他改变称呼。这个改变标志着从今以后,不论在什么处境中,不论他们在一起或分散两地,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起来、不可分割了。从“宣赞”到“三哥”,经历了多么不平凡的一段心路历程。接着马扩又听到赵杰更加坦率地告白道:“小弟本是张大哥张关羽属下的义军,此番携带家眷南来,也是奉了张大哥的将令,为的是要与南中豪杰结识,以便里外呼应,共逐鞑虏。此行如不得南归,自当与沙兄弟一齐进山去。这个,三哥尽管放心!”

“大哥行止,非比寻常,俺心里早有掂掇,果真如此。”马扩十分高兴地说,“大哥既奉张大哥将令南来,将来再回去,万一见不到小弟,可与刘参谋的儿子子羽见见面,就说是小弟介绍与他的。此人有血性、有胆量,端的可与共谋大事。”

“小弟牢记在心。”

“再有沙兄弟年纪还轻,这见世面、经风雨之事,虽要自己阅历,也靠有人携带,大哥多照顾着他。”

“这个俺自领会得,”赵杰挽着沙真的胳膊说,“在去燕京途中,沙兄弟已与张大哥见过面了,他的心可热啦!”

“俺跟定大哥,”沙真红着脸,“大哥到哪里,俺也跟到哪里,还怕大哥把兄弟撇了不成?只是三哥将来也要和咱们在一起才好。”

沙真说出了赵杰心里的话。

北方义军既反对契丹贵族的压迫,同时也反对汉族地主大姓的剥削。这双重反抗的意义,在赵杰心中至少是不含糊的,因此他只把宋朝的军队看成反辽事业的同路人,他们只能在一半的事业中合作。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兄弟般感情的马扩理应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他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中,马扩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刚才他不是说过,如今尚非其时吗?

“沙兄弟说得好。”他再一次试探道,“不但对胡虏,俺等要与他们拼命。如今君昏臣庸,权奸当道,百姓遭殃,这光景辽、宋如出一辙。三哥身在南朝,对南边的情事见闻更切。小弟说扫除胡尘之后,必得把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去,这才能真正解除老百姓倒悬之苦。俺等起义兵的最终鹄的就是为此。等到老百姓起来与官府为敌时,三哥可要站到老百姓一边来啊。”

赵杰的话像一道电光照亮了马扩的胸膛,这权奸当道的话使他想起在东京时与刘锜、李师师的那番谈话,但是“连根拔去”这个概念,却是他从未有过的,它也像电光那样在他心头一瞥就闪过了。

“大哥所见甚远,小弟铭记在心。”马扩郑重地然而是没有经过深思地回答了他,然后紧紧拉起他们的手,似乎要把自己的激情、信赖以及与他们恋恋不舍的感情,通过这双手完全传达到他们身上去。过了半晌,才放开手说:“此刻已过二更,兄弟们就去脱换衣服,带些盘缠,这双旧鞋也带走。兄弟们要走也是时候了。只是大门外有人站岗巡哨,怎的悄悄出去,不致打草惊蛇?”

“这个容易。”沙真胸有成竹地说,“俺们翻过后墙出去就是了。俺早去看过,那一溜都是荒地,没人守卫。”

“半夜三更在驿道上行走,也要防牛栏军噜苏盘问。”

“这个俺自会对付。”

“好!”马扩这才下决心把他们放走,“二位兄弟走吧!俺们后会有期。兄弟保重!”

“三哥保重!”

马扩一直听到他们翻出后墙时,才去睡觉。正因为彼此都不知道今后有没有再度会面的可能,这“后会有期”四个字对他们变得特别沉重。

2

第二天,马扩、王介儒一行人刚起床,就被耶律大石从前线派来的军队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出大门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听到一阵契丹话的喧呼声。接着就有人用汉语大声地传呼:“大石统领专程前来拜谒马宣赞。”

传呼声未绝,耶律大石不带一个随从,自己迈着蹩脚的大步走进来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个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很结实,没有因为一战得利而虚胖起来。历史上有的是那种由于某一方面的暂时成就就装模作样,把自己变得像只气球似的胖鼓鼓、轻飘飘的人物,因而他们就终于不得不成为昙花一现的英雄。他们的成功被他们的虚骄抵消了。他们有限的容积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从身体中溢出来。

耶律大石当然是高自位置的。这种高自位置不是产生于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而是产生于他生活实践中的优越感。这是一切高亢英鸷的人物的共同赋性,但他又有着自己的明显特性。他非常坦率,简直坦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他用着好像对一个朋友、同僚甚至是他亲密的幕僚那样坦率的态度来对待马扩。这一方面因为他非常欣赏马扩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认为马扩是个能够大大加害于他的朝廷甚至他个人的人物。他不重视马扩之加害,因为这种加害,已经被自己先发制人的胜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马扩之能够大大加害于他。因为能够加害于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个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着这样坚强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经做过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对于具有像马扩这样一级水平(他能够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对手,一定能够理解他、欣赏他。他深信自己的事业,从自己一面的立场来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马扩面前泄密,反而告诉了他许多机密话,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