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礼拜六的欢歌:调整期的通俗文学(第3/10页)

胡寄尘在给郑振铎的一封信中说:

譬如前清初行邮政的时候。并不曾将旧有的信局(即民间寄信机关)一例封闭然后再开设邮政局。只将邮政局办好了。老式的信局自然而然的减少了。久之终必要消灭。又如上海初行电车。并不曾禁止人力车马车驶行。然后行电车。只将电车的成绩办好了。人力车马车自然要减少了。久之终必也要消灭。改革文学。何尝不是如此呢。

主张自由平等地竞争,鸳鸯蝴蝶派的精神其实正是“现代”精神。把鸳蝴派看作封建余孽,实在是天大的误解。对鸳蝴派的实事求是的客观研究,目前还在初始阶段,多听听鸳蝴派自己的发言,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胡寄尘还有一段很有理论价值的话:

我再要问。提倡改革文学的人。是为着文学前途呢。还是为着自己的前途。倘是为着文学前途。那么只要作品有进步。无论这作品是何人做的。都应该提倡。不必把新旧的界限放在心里。不必把人我的界限放在心里。现在攻击他人的先生们是不是如此。我很希望他们能够如此。不过我对于旧式的小说家。也要进一句忠告的话。就是他要自己努力做好的作品。不可只要躲避了他人的攻击。

便算平安无事了。因为作品不好。便无人攻击。也是立不住脚的。前数年小说的消灭。便是一个殷鉴了。

立论稳妥而全面。可惜历史的前进大多是不依这些“稳妥而全面”之论的。历史是左一脚深、右一脚浅,瞒跚摇晃着向前的,但最后的结局却恰恰是稳妥的。

每一个战斗的时代,都有一些自以为聪明理智的讲公平话者。《最小》报上有一篇楼一叶的《一句公平话》:

所谓欧化派小说家。他们所看见而称为礼拜六派的小说。仅仅是一些粗恶的作品。所谓礼拜六派的小说家。他们所看见的欧化小说。也仅仅是一种粗恶的东西。所以双方攻讦起来。其实,如果大家平心静气。破除了成见。细细搜求一些对方高深优美的作品来看看。便自然知道都误解了。他们所不同的。只是一点形式。那原质是一样。也有好也有坏呀。

所谓新文学和所谓通俗文学,实质只是文类之别,并无高下之分,双方的创作也的确都优劣并存。但问题就出在“文类”上,新文学是“组织”型文类,通俗文学是“解构”型文类。前者旨在组织民众,组织现代国家;后者则应是民众与现代国家被组织起来之后的消费时代的产物。因此,它命里注定要成为历史的牺牲品。

不过,在1921年之际,通俗文学正不知愁苦地进入它热闹的调整期。调整期的创作与民初五年的繁荣期相比,第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哀情小说在“淫啼浪哭”的批判声中,开始“节哀”,言情小说不再以哀情为主旋律,欢情、艳情乃至色情的比重有所上升。

随着白话文学的彻底胜利,文言小说失去了最后的市场,故而以鸳蝴派三鼎足——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为代表的骈四骊六体小说也就寿终正寝了。

以哀情大师周瘦鹃为例,他在1914至1916年的《礼拜六》前100期上发表的作品,主要是凄凄惨惨的爱情悲剧,如《此恨绵绵无绝期》、《恨不相逢未嫁时》,写的都是相爱之人凄然长别,令人悲抑无限的伤情故事。而到了1921至1923年的《礼拜六》后100期,周瘦鹃的作品中不但社会、家庭问题的内容增多,言情小说本身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催人泪下。如《十年守寡写王夫人从20岁守寡到30岁,“到底战不过情天欲海,只索向情天欲海竖了降幡”,与一个男子同居生子。作者最后说:“王夫人的失节,可是王夫人的罪吗?我说不是王夫人的罪,是旧社会喜欢管闲事的罪,是旧格言‘一女不事二夫’的罪。王夫人给那钢罗铁网缚着,偶然被情线牵惹,就把她牵出来了。”另一篇《留声机片》,写的也是一个爱情悲剧,但却设计出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专门聚集了世界各国的情场失意之人娱乐遣怀,主人公临死之前还能把遗言录在留声机片上,寄给他的心上人。《旧恨》写的是老尼慧圆50年前因未婚夫判罪、父亲退婚而出家绝世,50年后有一高僧来拜谒,四目相对,正是往日情侣。慧圆虽顿时圆寂,但临死前却是“微微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这里的“哀情”已是稍为平淡的了。还有1921年6月发表在《礼拜六》115期上的《真》,写少年诗人汤小鹤挚爱才貌双全的邹如兰,但邹如兰早已许配人家,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十几年后如兰因车祸伤足损容,被丈夫休了,汤小鹤将她接到一处别墅中安住,自己每天到别墅的门房中去问候。小说写道:

……但他怕人家说话,从不踏进别墅内部去,在门房中勾留至多五分钟,得了如兰一声回话,就一掉头走了。如兰感激得落泪,往往对着那老姑母哭说:“我没有什么能酬报小鹤的厚爱,只索把这一颗真的心和真的眼泪酬报他了。”小鹤对于如兰仍是一往情深,像十多年前一样,如兰虽是疤痕界面,又跛了脚,再也不像往年的如花如玉,然而小鹤心目中,仍瞧她是个天仙化人,一壁还暗暗得意,想她丈夫不要她了,旁人也瞧不上她了,从此十年二十年,可就完全是我精神上的爱人,从此不用忌妒,不用怨恨,不用怕人家抢我灵台上这一枝捧持的花去,想到这里,便得意忘形的笑将起来。然而他仍不想和如兰接近讲一句话,每来探望时,只立在园子里,对那小楼帘影凝想了一会,就很满意的去了。这时便又做了一首长诗叫《真仙子归真篇》,平时掩掩抑抑的哀调中参入了愉快的神味,社会中不知道他事情的,都诧异着说,汤小鹤已将哀怨的心魂换去了,往后可不能再称他眼泪诗人。小鹤的朋友们都很佩服他,用情能实做一个真字,一壁又笑他太痴,二十年颠倒着一个邹如兰,空抛了好多眼泪,好多心血,究竟得了什么来。小鹤听了这些话,也只付之一笑,说我自管用我真的情,可不问得失呢!

哀情小说中出现了“笑”。后来如兰死了,小鹤也在忌日死在如兰坟上。结局虽然是死,但却死在一起,是合而不是分,人物的心灵得到了归宿,应该说这是幸福的结局。

严独鹤的名篇《月夜箫声》写得别具匠心。教员秦晋卿在水途中月夜听到幽雅的箫声,吹箫人是位“丰神秀逸,意态娴雅”的绝色美女,跟随父亲去任县丞之职,“从此以后,晋卿的脑筋里面,便深印着这回眸一笑的美人倩影,再也磨灭不了”。几年后已是民国,秦晋卿给一位旅长当秘书,在旅长生日晚宴上,旅长强命生病的姨太太在屏风后吹箫助兴,那箫声“却带着些凄咽”,晋卿认出代替姨太太敬酒的丫环就是几年前那位小姐的丫环。“晋卿这一腔心事,无论如何,总撇不下。”又隔了几年,晋卿在上海学堂当教习,暑假之夜与友人踏月游湖,在一座庵里吃茶时,“忽然微风过处,隐隐听得有吹箫之声,非常幽细”,从老尼口中知道,“听说她的出身,也是人家一个千金小姐,她老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做官,光复的时候,弃官回家,中途遇着一股假充民军的土匪,将他一家人杀了,把这位小姐抢去,那土匪的头目,又不知怎样,忽然会做了旅长,这位小姐,就硬逼做了他的姨太太了,但是那旅长虽然做了几年官,始终还是通匪,要想谋变,被人暗地告发给上头知道了,出其不意,捉去枪毙……听说这暗地告发的人,便是这位姨太太,要是别人,也拿不着旅长的真凭实据,她这一告发,总算是报了仇了!但是她自己这一生,也就完了。”小说结尾写道:“晋卿听了半天,一语不发,那眼泪却和断线珍珠般续续的流将下来,一件长衫,胸前湿透了一大片。”这显然是模仿白居易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作者把秦晋卿对吹箫女的恋慕之情写得极为含蓄,通过三次吹箫,写出了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变迀。除了社会寓意之外,小说还包含着颇深的人生感悟,结构、意境都精巧可思。这样的作品,在新文学阵营中也自是中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