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把日来吞了”:繁丽的新诗(第2/6页)

最后的凤凰更生歌是全诗的高潮。首先由鸡鸣唱出“导板”:“死了的光明更生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死了的凤凰更生了”。然后是凤凰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复和鸣: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1欢唱!欢唱!

凤凰高唱着“我们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我们热诚,我们挚爱。/我们欢乐,我们和谐。”“我们生动,我们自由,/我们雄浑,我们悠久。”最后,全诗达到了高潮: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全诗汪洋恣肆、气势磅礴,是纵情讴歌中华民族经过大痛苦大沉沦之后走向大复兴大繁荣的一曲壮丽的“欢乐颂”。郭沫若说《凤凰涅槃》是在一天之内分两次写成的。诗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情瀑布和波澜壮阔的旋律铺陈,充分体现出作者个人和整个时代的狂飚突进的精神。在艺术上,则可以说,从《凤凰涅槃》开始,中国的诗歌经过几十年的阵痛,终于更生了。

《凤凰涅槃》的风貌是多样化的,以雄丽壮阔为主,也有幽哀悲切和委婉悠扬。其他诗篇在不同向度上发展了《凤凰涅槃》的艺术风貌。其中《天狗》以摧枯拉朽的狂暴无比的力量,表现了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五四”气概: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Energy底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这29行诗中共有39个“我”,每一行皆以“我”开头。这是个无限扩张、无限膨胀的自我,中国人从来没有也不敢有如此畅快淋漓抒发自我的时候。这是个性的极度张扬,一只发了狂的巨犬横扫天宇,不但毁灭整个世界,而且彻底毁灭自我。这种精神是与鲁迅相通的。再也压抑不住的革命怒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作者和所有读者的心灵。郭沫若说:“在我自己的作诗的经验上,是先受了泰戈尔诸人的影响力主冲淡,后来又受了惠特曼影响才奔放起来的。”又说:“我自己本来是喜欢冲淡的人,譬如陶诗颇合我的口味,而在唐诗中我喜欢王维的绝诗,这些都应该是属于冲淡的一类。”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风雨雷霆却使郭沫若“一时性地爆发了起来,真是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起来”。

火山爆发般的激情,是《女神》艺术感染力的核心。《晨安》一诗向大海、白云、祖国、同胞、先哲名人、五洲四海,一口气喊出了27个“晨安”,洋溢着拥护一切的热望。《匪徒颂》则对古今中外被诬为各种匪徒的反抗革新的领袖巨子们喊出了18声“万岁”,表达出无限的景仰。这是中国古典诗歌从来没有的“崇高”之美。正如《浴海》中一句所形容:“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这音调宏大轰鸣到人的感官的极限,如《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一诗: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

真是大视角、大场面、大手笔,是感情的B-52在狂轰滥炸,在这对强力的讴歌中蕴含着一个积弱民族的多少希望和憧憬!为了获得强大,一切牺牲都在所不惜。《太阳礼赞》中写道:“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为太阳奉献一切,是郭沫若不可解的终生情结。为了任何一种代表光明和美好的东西,他都可以欣喜若狂,无物无我。如《梅花树下醉歌》的后一半:

梅花!梅花!

我赞美你!我赞美你!

你从你自我当中

吐露出清淡的天香,

开放出窈窕的好花。

花呀!爱呀!

宇宙的精髓呀!

生命的泉水呀!

假使春天没有花,

人生没有爱,

到底成了个什么世界?

梅花呀!梅花呀!

我赞美你!

我赞美我自己!

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天体!

还有什么你?

还有什么我?

还有什么古人?

还有什么异邦的名所?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毁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女神》的自我是在自毁中完成的。强悍粗粝的“破”压倒了一切。在这些作品中,一切诗的镣铐都打破了,可以说真正做到了“我手写我心”。郭沫若主张“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上天入地,狂呼乱喊,却不觉其浅陋,感人至深,原因在于发乎真情,又合于时代,大我与小我在《女神》中得到了髙度的统一。如《我是个偶像崇拜者》: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哟!

我崇拜太阳,崇拜山岳,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伟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苏彝士、巴拿马、万里长城、金字塔;

我崇拜创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崇拜悲哀,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一共9行中共有22个“崇拜”,张口就喊却一喊中的,正是不假修饰,直达诗的根底。郭沫若说:“诗无论新旧,只要是真正的美人穿件什么衣裳都好,不穿衣裳的裸体更好!”中国新诗这位美人自从解去镣铐之后,可以说就从《女神》为代表的裸体时代开始了她的时装之旅。

《女神》第二辑的30首诗中也有一部分狂暴粗粝间隙的安静隽美之作。如表达眷恋祖国情绪的《炉中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