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撕开的黎明:狂飆为谁从天落(第2/4页)

其实,就在“五四”前后,统治中国人大脑的,还是纲常名教和鬼狐报应。辛亥革命驱逐了满族的皇帝,但并未触及中国人大脑中的皇帝。1916年袁世凯要称帝,1917年张勋要复辟,这些“壮举”并非毫无民意基础的纯闹剧。拥护帝制的壮士中,不乏辛亥革命的功臣。曾经被视为激进党的康有为,此时却大力宣传要把孔教定为国教、列人宪法。在失去了皇帝的人心惶惶中,人们对心中的皇帝的依赖变得更急迫、更虔诚了。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

针对各地兴起的祭孔读经热潮,五四新文化运动集中锋芒批判了这股逆流。最早反对把孔子学说定为一尊的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随后更多的人投入进来。巴金和茅盾等人的小说里,描写过“五四”时期闭塞保守的四川人文景观。就在此时的四川,却产生了一位大名鼎鼎的批孔急先锋,他的名字叫吴虞。

吴虞(1871-1949),字又陵,四川新繁人。他1906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成都任教。《新青年》最初发行到成都时,只有五份,吴虞和他的学生各买了一份。吴虞深深地为《新青年》所吸引,积极投身这场文化变革。他发表了《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根据论》、《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辨孟子辟杨墨之非》、《对于祀孔问题之我见》、《吃人与礼教》等文章,对封建旧文化旧礼教进行严厉的批判。他说:

二十四史,徒为帝王之家谱,官吏之行述,陈陈相因,一丘之貉。……知有君主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恢张君权,崇阐儒教;于人民权利之得失,社会文化之消长,概非所问。历史即为朝廷所专有,于是舍朝廷之事,别无可记。

呜呼!孔孟之道在六经,六经之精华在满清律例,而满清律例则欧美人所称为代表中国尊卑贵贱阶级制度之野蛮者也。

天下有二大患焉:曰君主之专制,曰教主之专制。君主之专制,钤束人之言论;教主之专制,禁锢人之思想。君主之专制,极于秦始皇之焚书坑儒,汉武帝之罢黜百家;教主之专制,极于孔子之诛少正卯,孟子之拒杨墨。

吴虞犀利地指出了儒教与专制的关系,特别对封建统治者借作护命符的孔子学说进行了勇敢的质疑和批判,打破了封建圣人的偶像,因此被胡适称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英雄”。

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中的“南陈北李”,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李大钊(1889-1927),字守常,河北乐亭人。他发表的《孔子与宪法》、《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乡愿与大盗》等文,反对把孔教列入宪法,指出儒家“三纲”是“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是“专制政治之灵魂”。但同时李大钊说明:“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也。”

其实这是新文化运动先驱们的共识。他们都认为孔子本人在历史上是圣哲,是伟人。陈独秀曾规劝青年要以孔子、墨子为榜样,吴虞也说过孔子是当时之伟人,李大钊说孔子是其生存时代之圣哲,其学说亦足以代表当时之道德。还说孔子如果活在今天,会创造出新的学说以适应现代社会。可见他们并非像今天一些无知学者凭空想象的那样全盘否定孔子,而是认为孔子的许多思想不适应于今天,并且儒家只是百家中的一家,不能定为一尊,陈独秀、易白沙、吴虞等人都很推崇墨子的思想。在“五四”先驱的意识里,国学的范围要比孔学的范围大得多。在今天,特别应该纠正的是,“五四”时代并没有“打倒孔家店”这句被后人误传的口号。实际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由多种思潮组成的,有比较激进的,例如《新青年》;有比较保守的,例如学衡派,但学衡派也是赞成改革的;还有主张兼容并包的,例如蔡元培。他们都主张改革传统文化,但谁也没有完全否定和抛弃传统文化。

陈独秀说:“孔教为吾国历史上有力之学说,为吾人精神上无形统一人心之具,鄙人皆绝对承认之,而不怀丝毫疑义。”

“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现代进化的最大障碍。”

吴虞也说:“我们今日所攻击的乃是礼教,不是礼仪。”

新文化运动猛烈地坪击旧思想旧道德,大力介绍自由平等学说、个性解放思想、社会进化论等各种西方思潮,尤为突出地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根据民主、科学两词的译音(Democracy和Science),当时又称为“德先生”与“赛先生”,“五四”先驱们认为,中华文明所急需输入的新鲜血液非这两位先生莫属。陈独秀在《新青年》六卷一号发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表示“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千钧棒所扫出的一片玉宇中,文学革命的朝阳喷薄而出了。

李大钊在他担任总编辑的《晨钟报》创刊号上说:

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而新文艺之勃兴,尤必赖有一二哲人,犯当世之不韪,发挥其理想,振其自我之权威,为自我觉醒之绝叫,而后当时有众之沉梦,赖以惊破。

文学是思想文化、伦理道德的重要载体,要革新旧文化,就必须革新旧文学。

陈独秀说:

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礼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于是,一场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学革命势不可免地发生了。这里,需要介绍那位著名的绅士派领衔主演了,他就是在北京大学当过校长、文学院院长和五个系的系主任,在全世界获得过几十个名誉博士头衔,热心搜集五大洲怕老婆的故事,还曾经梦想出任中华民国总统的胡适。

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在安徽这块旧文学的正宗一一桐城派的风水宝地上,却产生了胡适和陈独秀这样两位旧文学的掘墓人。陈独秀被骂为“独兽”、“毒蝎”,胡适之这个名字则被一位著名的大学者在出试题时用做“孙行者”的下联,因为“猢”与“狲”都是猴子的意思。总之是不属于人类。而在古文大师林琴南的影射小说《荆生》中,胡适的名字叫做“狄莫”,“狄”与“胡”,都是蛮夷之辈,总之还是非我族类。就是这两位被许多人视为轻浮少年的一胡一陈,共同揭起了文学革命的中军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