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

No.1:序曲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英雄亮出了他的长剑,美人泄露了她的容颜。

这一年,善恶模糊了它的界限,道德冲破了它的底线。

这一年,无尽的战火,焚毁了城池和村庄;持续的饥荒,将千万白骨抛于路旁。

这一年,神州激荡,穹苍低昂。所见之人,无非强者弱者和死者;所经之处,皆是战场屠场或坟场。

这一年路不拾遗,路衢早已空空。这一年夜不闭户,闭户又有何益?

这一年,江山依然如画,而生者但求速死;人间更逾地狱,而死者不欲复生。

这一年,山还水还人不还,肝肠寸断泪不断。

这一年,在孤苦无依者的口中,老天的名字被一再提起,而老天也无能为力,只能报以悲泣而已。

这一年,无数生命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张脸,被无情的潮水轻易抹去。当潮水退尽,一位新的王者即将崛起。

No.2:命运

地皇三年,久违的刘秀终于重回我们的视线,他选在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出现在南阳郡首府宛城的一座宅院之前,和他并肩而立的,则是姐夫邓晨、老哥刘縯以及刘縯的宾客们,一行十多人,个个挂刀佩剑,阳气十足。

宅院大门紧闭,刘縯上前,先是恭敬地轻声叩门,见始终无人回应,力度逐渐加大,最后索性拿拳头擂门,直到门上擂出一个又一个坑,这才有一个童子前来应门,不等刘縯开口,便先背稿般地说道:“先生病,不见客,请回。”

刘縯一行从舂陵大老远赶来,岂能让童子一句话就轻易打发,加上又擂了半天门,心中颇不痛快,当即报上姓名,道:“你家先生见则罢,倘若不见,休怪我放火烧屋。童子顿时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跑回通报,不一会,又哭着跑回来,道: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刘縯哈哈大笑,率众而入,穿过两进院落,便看到正堂阶前,早有一位老先生敛手静候。老先生高大瘦削,白髯寿眉,天气尽管寒冷,却只穿了一身单衣,他打量着刘縯等人,含笑问道:就是你们要放火烧屋?

刘縯好歹也算南阳郡的名人,通常都是别人求着见他,今天他好不容易主动见回人,却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自尊心大为受损,当即没好气地答道:是又如何?

老先生笑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今天放火烧屋。

为什么?

因为今天将有大雨。

刘縯大笑起来,其时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怎么可能下雨?老先生并不着急,缓缓伸手向前,摊开掌心,忽然空中便真的开始降下雨滴,雨滴渐落渐快,淅淅沥沥,化为雨丝飞扬而起。刘縯大惊失色,向老先生改容施礼道:蔡少公果然神人。小子适才无知唐突,还望先生恕罪。

老先生正是传说中的蔡少公,星相占卜,无一不精,生平所作预言,无不应验成真,乃是南阳郡最受景仰的神人,名气之大,更在刘縯之上。蔡少公将刘縯等人让入正堂,分宾主坐定,又命童子点灯。众人大感诧异,这大白天的,点什么灯?

门外雨势渐大,很快便如瓢泼而下,暴雨如皮鞭抽打着屋瓦,天色越发暗淡,不过半晌,门外竟已是漆黑一片,将屋内灯光衬托得格外明亮。众人越发惊骇,彼此打量,都觉得阴气森森,诡异无比。

暴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众人仿佛身处孤岛之上,守着闪烁的灯光,对着神秘的气场,尘世的一切都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唯有对于命运的深深好奇。无边的静寂之中,连一向胆大包天的刘縯也不敢高声言语,轻声向蔡少公说明来意,道:久闻先生神机妙算,特来请先生指点迷津。

蔡少公望着刘縯等人,满脸悲悯,道:诸君都年纪轻轻,不该算命。一旦算了命,反而会畏首畏尾,束缚住了手脚。

刘縯奉上早已备下的厚礼,强求道:先生姑妄言之,我等姑妄听之。先生万勿推辞。

蔡少公无可奈何,叹道:“人命有三,一为正命,二为随命,三为遭命。诸君要问哪一命?”

刘縯道:“此三命有何分别?”

蔡少公道:“正命者,天性所禀,与生俱来,在父母成孕之时,日后贫贱祸福早定,是为正命。随命者,努力操行而吉福至,纵情施欲而凶祸到,所谓善则善报,恶则恶报,是为随命。遭命者,行善得恶,非所冀望,遭逢于外而得凶祸,非人力所能抗,是为遭命。”用现在的话来说,正命由先天的基因决定,随命由你后天的行为决定,遭命则是由宇宙的混沌决定。正命、随命、遭命,三位一体,共同构成一个人的完整命运。

刘縯道:“然则请问正命。”蔡少公摇头道:“非所当问矣。”刘縯道:“然则请问随命。”蔡少公再摇头道:“也非所当问矣。”刘縯别无选择,只好道:“然则请问遭命。”

蔡少公颔首道:“是为当问也。”停顿片刻之后,这才又道:“自古乱世,正命不如随命,随命不如遭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年长平一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按照道理,这四十万人当中,必定有许多依正命不该死者,也必定有许多依随命应获福者,然而却偏偏同日皆死,无一幸免,何哉?遭命为大也。如今天下即将大乱,唯遭命堪问而已。”

刘縯道:“敢问先生,我等遭命且当如何?”

蔡少公道:“正命在父母,随命在人,遭命在天。天不可问!”

得,蔡少公绕了半天圈子,等于什么也没说。刘縯不肯死心,恳请蔡少公无论如何再多说点什么。蔡少公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诸君真正想问的,乃是这天下日后是谁的天下。”刘縯被蔡少公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又急又喜,赶紧追问道:还请先生明示。蔡少公闭目道:刘秀当为天子。

通常术士作预言,好比李商隐作诗,偏爱于隐晦迷离,言辞云遮雾绕,尽可以作出多种解释,从而增加应验的概率。蔡少公这一预言,却是指名道姓,斩钉截铁,丝毫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刘縯忍不住问道:“先生所说的,难道是指国师公刘秀(即刘歆)?”蔡少公恍如未闻,闭目不答。

刘秀自落座之后,一直在观察蔡少公。看得出来,蔡少公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倾倒过无数女人,但现在的蔡少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蒙事的神棍,尽管他一上来就成功预测到了暴雨,但刘秀对他依然是满心的不信任,觉得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诳惑世人。刘秀外表谦和,骨子里却是愤青,因此,当蔡少公预言刘秀当为天子时,刘秀不禁脱口而出,揶揄挖苦道:“先生莫非是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