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第4/10页)

迄今为止,人皆以刘秀为轻易,独有邓晨以刘秀为特异,而且坚信不疑。当初强华看到刘秀额头突起,便断言刘秀有帝王之相,至少还算有相术上的根据,而邓晨之坚信,却并无根据可言,他既不靠X光透视,也不用塔罗牌推演,他凭的只是自己的直觉。

刘秀逃亡新野,寄居在邓晨府中,一蹭就是小半年,除了帮邓家消灭不少粮食之外,也不见干甚正事。邓晨不心疼粮食,倒是心疼刘秀,看着刘秀一天天混着日子,优哉游哉地自得其乐,既不担心美人迟暮,也不感慨髀肉复生,邓晨心中直感惋惜,刘秀啊刘秀,你可知你在糟蹋自己?

转眼到了六月,刘秀估摸着风声已经过去,这才静极思动,决定往宛城贩谷,继续赚钱贴补家用。邓晨作为姐夫,责无旁贷,帮着刘秀前后张罗,筹措车辆马匹,收购四方谷物,一切准备妥当,第二天便要出发。当夜,邓晨为刘秀摆酒饯行,酒过三巡,二人步出中庭,仰望天穹,已是漫天繁星。刘秀望着群星,很远。邓晨望着刘秀,很近。

酒兴正浓,二人索性幕天席地而坐,对饮于星光夜色中,许久无话。邓晨忽然摇头,叹道:“可惜。刘秀问道:可惜什么?邓晨不答。二人又饮了一阵酒和沉默,邓晨冷不丁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秀又问,何人何事不可忍?邓晨仍不作答,只是举杯祝道:明日你便将远行,人生苦短,今夜,请谈论命运。”

如此的良辰美景,话题本该风花雪月,聊聊美人如月隔云端,又或者十里荷花在江南,然而邓晨却忽然要和刘秀谈论命运,刘秀心中不由一凛,再看一向笑容可掬的邓晨,此刻却是满脸严肃,分明是认了真,刘秀当即也不敢怠慢,正色道:愿闻高论。

邓晨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你在太学时立下的两大志向,如今进展怎样?

倘若换了别人,对于邓晨此问必然大感懊恼,你是姐夫,我那点破事你还不知道?阴丽华,没影,执金吾,没戏。你明知故问,是不是要听我亲口说出来你才满意?不过刘秀却是向来的好脾气,将邓晨的挑衅置之一笑,答道:不急。

邓晨打量着刘秀,但见刘秀气定神闲,确实也不像着急的样子,然而邓晨并不服气,他认定这只是假象而已,他这个姐夫都替刘秀着急,刘秀本人又怎么可能不急?刘秀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但光棍,而且无业,换谁都得急,他凭什么不急?

夏夜的微风吹拂在沉默之上,如溪水在鹅卵石丛中无声流淌。借着酒精与醉意,邓晨终于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一般,鼓足了十万的勇气,向暗恋的男孩表白心迹,对刘秀道:文叔,万千人中,我只见有你。我不管你真不急还是假不急,我都要告诉你,商贾也好,执金吾也好,其实都不值一提,你的舞台不在这里,你的舞台乃是整个天地。

刘秀诧异道:何出此言?

邓晨满饮一杯,这才答道:当日宛城见蔡少公,蔡少公有言,刘秀当为天子,以我之见,这话必将应验在你身上。文叔,努力!

刘秀笑道:蔡少公的话,焉能尽信。

邓晨争辩道:然而,当时你自己也应承了。

刘秀道:我那也只是玩笑而已。你看看我,亡命新野,寄君篱下,自保尚且不暇,何敢奢望天下?

邓晨摇摇头,道:你只是未得其时,时至,运自然来。

刘秀笑道:你还真相信我将成为天子不成?

邓晨肃然道:重要的不是我相信,而是你要相信。除了你,没有人能成就你,没有人能成为你。

刘秀叹道:这便是你要和我谈论的命运?邓晨点点头。刘秀来了精神,道:你相信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邓晨再次点头。刘秀道:那我问你,我捉来一只小鸟,握在手中,你猜它的命运是死是活?

邓晨挠了挠头,他如果猜小鸟活,刘秀手一用力,便可以将小鸟捏死,他如果猜小鸟死,刘秀手一松开,小鸟将依然活着【此典似为一段禅宗公案,可惜出处早已忘记,日后如能查出,再补】。刘秀乘胜追击,又问,我再问你,薛定谔那只可怜的猫,它的命运又是死是活?

邓晨瞠然不能答。刘秀总结陈词,道:鸟猫命运尚不可知,何况是人?宿命之不可信,由此可知。

邓晨辩不过,却又不肯认输,只是做痛心疾首状,仰天嗟叹,你们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稳【《圣经》以赛亚书第七章第九节,(If ye will not believe,surely ye shall not be established)】。

No.6:仇家

邓晨的苦口婆心,并不能换来刘秀的认命,或者说,关于自己将来是否真能成为天子,刘秀此刻的态度是存而不论。不管以后将会有怎样的未来,重要的是,不能让未来改变现在,而应该用现在去改变未来。是以次日天蒙蒙亮,刘秀便开始了既定行程,押着数十车谷奔赴宛城,继续做起了他的商人。

刘秀到了宛城,寓居于太学同窗朱祐家中,刘秀身为逃犯,不便抛头露面,终日深居简出,一应卖谷事务,皆由朱祐出面打理。看看谷将卖尽,刘秀便预备回返新野。朱祐卖谷而归,见刘秀正收拾行装,连忙阻止,走不得,这几天你最好哪儿也别去。刘秀见朱祐神色郑重,忙问原因。朱祐道:近来有一人总在附近徘徊,是个生脸,神情甚是可疑,我看十有八九是冲你来的,稳妥起见,还是先等等再说。

刘秀心中一紧,莫非这人乃是官府密探,来此盯梢,伺机抓捕他归案?事不宜迟,趁官府尚未动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等天色黑定,刘秀不顾朱祐劝阻,正欲起程,忽闻擂门之声。朱祐大惊,示意刘秀赶紧翻墙。真个事到临头,刘秀反而镇静下来,对朱祐道:应门吧。如果真是官府前来抓捕,想必早有布置,狼狈翻墙,不仅无益,反招人笑。

朱祐忐忑不安,前去应门,门开处,果然正是那个总在门前徘徊的暗探。朱祐见来者孤身一人,心下稍宽,出言相询: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那人神态和蔼,道:敢问刘文叔可在府上?

朱祐不假思索应道:刘文叔是谁?

那人一笑,道:某姓李名轶,受长兄李通之托,特来拜访刘文叔,并无恶意。

李轶所在的李家,乃是宛城大姓,资财雄厚,宾客众多,李轶与李通,则在李家年轻一辈中最为英豪,其名朱祐早有听闻。朱祐见既是宛城名人,于是道:烦李兄稍候。朱祐入内报知刘秀,又道:李家在宛城,乃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值得结交,不妨一见。

刘秀苦笑道:朱兄有所不知,我虽怕官府,但更怕宛城李家。官府抓我,顶多要钱;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