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卿相五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跟人玩儿命是它的特长,所以把它装饰在刀剑上,预备随时搏击。“睚眦必报”这个词,说某人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比如鲁迅就被人这样骂过。

范雎其人,恩怨分明,他把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省级干部),这两个都是帮助他入秦的,算是“一饭之德必偿”。至于魏齐,就只有“睚眦之怨必报”了。

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而这两个劳改犯大约罪行轻,负责在宫廷喂马。他俩个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不要啃咬骨头;吃过的鱼肉,乘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小米饭不用筷子。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往菜汤里放调味品。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要就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正在用手抓着马料吃。须贾眼里呛着泪水,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啊。须贾气恼地叫着。其实,这已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升级到政治斗争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殴打范雎的,宗室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府中。

范雎时刻不忘当年之辱,探听魏齐被平原君收留,就向秦昭王全面汇报了自己当年在魏国受辱的全过程,表示誓杀魏齐。秦昭王对范雎的话表示了严重同意,为了替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叔父。范叔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是宗室贵族来的,是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在江湖上以好义重士著称,类似孟尝君那样,他也养了门客三千,属于“小霸王”柴进——柴大官人的风格,不肯出卖朋友,还专门收纳江湖逃犯。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他若狼狈逃蹿至我处,我固然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想扣留我,也罢,我回不了赵国也好,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秦国看风景,相国范雎的仇敌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跟范雎一样属于寒士出身,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这大约是燕赵之人的特点),他居然弃了相印,万户侯也不当了。单身与魏齐一同逃回魏国大梁,打算借信陵君之力逃往楚国。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之一,也是古代的宋江,以扶困济难为己任(当然,他们又都是王室贵族,天生的高干,都带有专权误国的嫌疑)。这位信陵君是魏昭王的儿子,现任魏国国君魏安僖王的弟弟,江湖人称及时雨。他有个狗头军事叫做侯赢,是市井混混出身,对他讲:“公子似乎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公子可知道虞卿此人。虞卿当年贫寒得跟个叫化子一样,草鞋雨伞徒步求见赵惠文王,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一镒合二十四两)。再次高谈阔论时,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然而当此之时,魏齐穷困来投,虞卿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护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这是真正的江湖义气啊。”

信陵君非常犹豫。史书上说,他最终还是勉勉强强下起了及时雨,欲迎接收留魏齐、虞卿一行人。但是不知怎么搞得,魏齐突然没耐性了,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由此我们推见,信陵君其实没有选择接纳他,否则以魏齐这么求生欲强的人,当不至于抹脖子。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索头”外交,最终以魏齐的人头被魏安僖王送至秦国范雎的办公桌上而告终。范雎对魏齐不遗余力地追杀,不置对方于死地决不罢休,作为一国之相,似乎器量狭小,其实不然。秦昭王、范雎亲自双双出面,胁迫赵国、魏国的君王高官就范,索要人头,表面上像是为范睢争气,实质是为了显示秦国的声威,试探魏赵等国的反应,以建立秦国在近邻地区的霸权地位。这场“索头”外交,已上升到尖锐的国际政治斗争的范畴。犹如美国要求阿富汗交出拉登,不仅仅是捕拿一犯罪份子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