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狄公一去,朝堂空矣(第2/5页)

当这些尊贵的囚徒们终于可以活着走到阳光之下,回首往事,想必内心总会生出翻云覆雨、世事艰难的感慨。武则天仍在忙碌,她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从前她处心积虑地从李家抢过江山,现在她又要处心积虑地把江山还回去。这时候的武则天已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但是她对权势仍然紧抓不放。

这时候,帝国的权力核心层不断地进行着重组,王及善、娄师德两位重臣相继去世,武则天又将谨慎清廉的陆元方提拔为宰相。

陆元方担任宰相不久,有一次,武则天向其询问宫外之事,陆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劳累,未作思索就随口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琐琐碎碎的人间细事,就不足劳烦圣听了。”

这本是一句体恤之言,可是在武则天听来,却觉得异常刺耳。这句话就好像我们常开的玩笑,在一个家庭里,大事男人做主,小事女人做主,可一辈子摊不上几件大事。刚当上宰相,就想把我这个女皇的权力架空?!武则天盛怒之下就将陆元方罢相。其实陆元方说的也是实话,实话实说往往就会得罪人,更何况他得罪的是当今圣上。

武则天也确实感到力不从心,她一心扶上重要位置的那几个武家子弟又帮不上忙。圣历三年(700)正月,刚被拜为首相的武三思再度遭到罢相,看来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实在没什么政治才略,一次又一次地让武则天失望。

心比天高,无奈身体不争气,身边人也不争气,武则天内心的郁闷可以想象。而在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世人对武家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的态势往往会给武则天以强烈的刺激,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每次都有触了霉头的官员作祭品。而这一次轮到了吉顼。

吉顼自认为有了武则天的恩宠,便可以百无禁忌,他也从不掩饰对武氏族人的反感。有一次,在武则天面前,因讨论在赵州的战功,吉顼和武懿宗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他们都认为自己比对方的功劳大。

吉顼长得魁梧高大,又很有论辩的口才。而武懿宗却长得短小伛偻,在争论时,要仰着头和吉顼争辩,还有些口吃,在吉顼居高临下凌厉的攻势面前,屡屡败下阵来。令人难堪的是,武懿宗当时的样子引得旁边的朝臣哄堂大笑。

吉顼如此奚落武家人,触痛了武则天的敏感神经。她虽然承认吉顼说得在理,但当她看到武家这个矮小的男人受到攻击,几乎没有反驳的力量,畏畏缩缩耷拉着脑袋的那一刻,武则天感觉就像是武氏全体族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了侮辱。她忍不住火上心头,当即呵斥:“吉顼当着朕的面都敢侮辱我武氏族人,可见朕不在时,你又嚣张到何种程度!?”

这句话把满朝文武都给镇住了,吉顼也是吓得连连叩头谢罪。

没过几天,吉顼又忘记了前日女皇的怒火,他在奏事时又援古引今地长篇大论,雄辩滔滔。或许是为了挽回前日在武则天面前的失策,他越说越起劲,完全不顾听者的感受。

武则天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训斥道:“你说的这一套我已经听腻了,不用废话!”

武则天继续说道:“我告诉你,要说过去的事,你未必都知道。昔日太宗皇帝有马名狮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伏。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吉顼呀吉顼,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

吉顼听到武则天说的这一席话,早已吓得面色如土,汗浸全身,浑身筛糠,叩头如捣蒜。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一族,便借着这个机会,全力对付吉顼。早在吉顼唆使张氏兄弟建议武则天召回庐陵王李显,并促使李显成为太子时,武氏一族就对吉顼恨之入骨。李显册立为太子不久,武承嗣于伤心绝望之中病死。

吉顼是武则天极为信任的人,武氏族人一直苦无机会对其下手。现在既然武则天已经对其显露出不耐烦,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武氏族人联名告发吉顼有冒官污蔑朝廷官员的行为,更是经常找机会侮辱武氏族人。关于这一点,武则天在武懿宗事件里,也亲身体验了一回。武则天虽然没有判他死罪,但还是把他由宰相贬官为安固县的县尉。

在离开洛阳的那天,吉顼向武则天告别,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

武则天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则天答:“没有。”

吉顼又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则天笑道:“那就有麻烦了。”

吉顼再拜,继续言道:“臣也以为有大麻烦。宗室、外戚如果能够各守本分,那么天下就会太平。现在太子已立,然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而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吉顼越说情绪越激动,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管这个人有多么滑头,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武则天盯着吉顼凝视良久,才怅然道:“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则天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语。他还没接过话来,武则天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吉顼目送着武则天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隐于阴影之中,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正如他自己所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则天。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言的一切,都在逐一地发生……

武则天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格,心态上虽然早已认输,可情感上仍有不甘。这时恐怕连武则天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宗室、谁是外戚?要不然就是认同了朝野上下的共识——武氏天下的大周,可是武氏仍不能是皇室。

此时的武则天对调和一家两系日后可能的冲突也感到无能为力,朝臣们也只能根据形势的变化而谋取有利于自己的最佳位置。

武则天之前以为经过自己的刻意安排,李、武两家日后就能成为一个牢固的集团,甚至形成“李、武联合政权”。然而她今日居然说出“业已如此,不可如何”这样令人灰心丧气的话,可见她也是没有办法。就如同她曾经妄想自己是转轮王和弥勒佛,当幻想被现实一点点戳破,清醒之后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痛苦。

吉顼虽然走了,但是他临行之前说的那番话却让武则天陷入到深深的忧思之中。武则天的心情,正如吉顼临别时所说的那样,对未来的恐惧与不安让她难以消解,且愈来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