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5页)

平心而论,做一个皇帝,戴十二旒的冕,累累赘赘地拖着许多珠宝,压得头昏脑涨,穿的又是五颜六色,多少种名目。上朝时规规矩矩坐在大殿正中死硬正方或长方的蟠龙椅上,实在不舒服。不能随便出门,见人也得板着脸孔,不能随便说笑。作为一个自由人的可爱可享乐处,他都被剥夺了。然而,他还是要耍这一套,为的是,他除开这一套,脱了衣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上帝所造的人。

礼乎礼乎,衣服云乎哉,礼乎礼乎,宫室云乎哉!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如今不管什么机关,即使是什么部的,什么局的第几军需处的第几服装厂的第几针织部,门口都有一个荷枪的卫兵在守卫着的缘故了。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古代许多陵,埋死人的坟,为什么花这么多钱的理由,也可以明白在北平在上海,阔人们的大出丧,以至公务人员每七天都要做的那一套,以至看电影前那一些不谐和的情调的由来了。

(七)刑与礼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大夫与庶人是两个阶级:一个是劳心者,是君子,也就是贵族;一个是劳力者,是小人,是野人,也就是老百姓,有义务而无权利的老百姓。天生着贵族是为治理小民的,该老百姓养他,天生着老百姓是做粗活的,种田锄地,饲蚕喂猪,养活贵族。

刑是法律,法律只是为着管制老百姓而设,至于贵族,那是自己人,自己人怎么可以用法律对待,“本是同根生”,共存共荣,自己人只能谈礼,除非是谋叛,那又作为别论。

贵族也会做错事,万不能照对付老百姓的办法,于是乎有八议,议什么呢?第一是议亲,第二是议故,第三是议贤,第四是议能,第五是议功,第六是议贵,第七是议宾,第八是议勋。一句话,和统治者有亲,有故,有功,都不受普通法律的制裁,亲故功都说不上,还有贵,官做大了就不会犯罪,再不,还有贤啊,能啊,勋啊,总可以说上一个,反正贤能无角无形,只要说是,谁又能反驳呢?于是乎贵人不死了。

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及什么什么以来的道统,允执厥中的我中华民国,忝列为世界五强之一,凭的是,就是这个“道”。

而且,过去的议宾,只是很少数的例外,前朝的统治者家族早已杀光,无宾可议(只有宋朝,优待柴世宗子孙,《水浒传》上的“小旋风”柴进家藏免死铁券,是个例外,还有民国初年的溥仪)。而现在呢,把它解释为外国使节的驻外法权,不更是为有经有据吗?

就“刑不上大夫”这一古代的历史事实,来了解当前的许多问题,也许不是白费精力的吧!

(八)庶民服饰

在过去,虽然有贵贱尊卑的等差,虽然有贵族庶民的分别,生存的机会倒还算平等。皇帝得活,老百姓也得活,而且,统治者们纵然昏庸腐烂到了极点,至少还剩一点小聪明,他们的生活是建筑在对老百姓的剥削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慢慢地一滴滴地享用,打个长远算盘,竭泽而渔,杀鸡求卵,取快一时,遗臭百世的短命办法,他们是不愿而且也不敢采取的。因此,历代以来的重农政策,历代以来的救荒赈灾政策,以及士大夫不许与民争利的法令,小恩小惠,以及治河渠、修水利、贷种子、抚流民种种治国鸿猷,多多少少为老百姓保障一点生存的权利。

剥削老百姓有个分寸,是汉唐宋明以及其他朝代之所以历年数百的主因。末叶的不肖子孙,剥溜了手,分寸也忘了。官逼民反,是汉唐宋明以及其他朝代之所以崩溃覆灭的原因。

因为有个分寸,老百姓还剩得点饭吃,他们以无比的勤劳刻苦,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少有点积蓄,也就不免润屋润身,装点一下。然而,这一来,又不免使统治者头痛了,他们以为章服居室舆从是所以别贵贱、限尊卑的,一切中看中吃中用的东西都应该为贵者尊者所专利,老百姓发了迹,居然也耍闹排场,“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孔子尚在惜繁缨,自命为尊奉孔子道统的君王巨卿,又岂敢不诚惶诚恐地遵守,自绝于名教!以此,历代史乘上不许老百姓这样、不许老百姓那样的法令也就层出不穷了,试举一例,《明太祖实录·卷五十五》:

洪武三年(公元1370)八月庚申,省部定议,职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车舆器用衣服各有等差。庶民房舍不过三间,不得用斗拱彩色。其男女衣服并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违者罪之。

《卷七十三》:

洪武五年三月乙卯,诏庶民妇女袍衫,止以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其大红鸦青黄色,悉禁勿用,带以蓝绢布为之。

六百年后的今天,贵贱尊卑的等差固然被革命革除,可是,附带的最低的一点老百姓生存的权利也跟着革掉了,跟着买办资本、官僚资本、地主和军阀资本的发展,社会上显然只剩两个集团,一个有钱有势的,一个无钱无势的。靠着战争的赐予,有的愈有,无的愈无;一面是朱门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冻死骨;一面逃囤资金于国外,一面是肘穿踵露,儿女啼饥号寒;一面是荒淫无耻,一面是流徙四方。不但金绣锦绮丝绫罗,被有的集团所专利,就连绸绢素纱也被囤积了,不但金玉珠翠,被有的集团所专利,连银子也运到外国去了,老百姓所剩下的唯一财产是一条不值半文钱的命。

钱的有无和多少决定了新的社会阶层,造成对立的两个阶级,也决定了道德名誉人品以至一切的一切。

“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在当前的新趋势、新社会风气之下,像明太祖所颁发的这一类法令,看来真是多事。

政简刑清,国以大治!

(九)阮圆海

提起了明末的词人,风流文采、照耀一时的阮圆海,立刻会联想到他的名著《春灯谜》《燕子笺》。云亭山人的《桃花扇》,逼真活现,三百年后,此公形象如在目前。

阮圆海的一生,可以分为若干时期。第一时期声华未著,依附同乡清流东林重望左光斗,以为自重之计。第二时期急于做官,为东林所挤。立刻投奔魏忠贤,拜在门下为干儿,成为东林死敌。第三时期东林党人为魏阉所一网打尽,圆海的官也大了,和干爹相处得很好,可是他绝顶聪明,看出场面要散,就预留地步,每次见干爹,总花钱给门房买回名片。第四时期,忠贤被杀,阉党失势,他立刻反咬一口,清算总账,东林阉党混同攻击,可是结果还是挂名逆案,削官为民。崇祯一朝十七年,再也爬不起来。第五时期,南方诸名士缔盟结社,正在热闹,圆海也不甘寂寞,自托为东林人物,谈兵说剑,想借此翻身,不料惹了复社名士的公愤。出了留都防乱揭,指出他是魏珰干儿,一棍打下去。第六时期,北都倾覆,马士英拥立弘光帝,圆海又勾上马士英,重翻旧案,排斥东林,屠死端士,重新引起党案,招引逆案人物,组织特务,准备把正人君子一网打尽。朝政浊乱,贿赂公行,闹到“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职方有点像现在的军政部军政司长,都督相当于总司令),把南京政权断送了。第七时期清兵南下,圆海叩马乞降,终为清军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