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战争之神骤然君临,山南山北同时厉兵秣马。

是夜,凹凸山月黑风轻。西部重镇寿春县城东北一隅的一座三层小楼在夜暗中显现出黝黑的轮廓,偶尔有极强的灯光从三楼厚重的窗帏缝隙泄露出来,又迅速被密密匝匝的桉树吸收了,三十米外往这里看,依然是漆黑一团,再加之明岗林立,暗哨晃动,就使得这个精致的小楼多出一些阴森森的神秘。

此处叫安丰巷四十五号,原是日伪政府的警察公署,两个月前被接收过来之后,就变成了国民党军新编第一三七师的师部。此时,二十余名身着黄呢制服的国军将校在师部作战室里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聆听中将师长刘汉英传达长官部的“剿匪”计划。

“诸位同仁,随着国共两党谈判破裂,杜鲁门总统所遣特使马歇尔将军业已回国,停战令遂告无效,我军剿匪计划即将全面展开。国军主力正在大量北调。长官部转来统帅手谕,表彰我部坚持凹凸山抗日的卓越精神和不朽战绩。由于本部所处地区险要,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最高统帅命令我部暂不机动,坚守凹凸山,就地剿灭共匪杨庭辉部……”

被刘汉英称为“共匪杨庭辉部”的江淮军区部队,此时已经整编为江淮野战军第八纵队了,杨庭辉为纵队司令员,王兰田为纵队政治委员,在同一时间内,也是紧锣密鼓严阵以待。刘汉英略作停顿,目光从与会人员的脸上缓缓扫过。众人皆面无表情。

师部作战室是临时布置的,宽四丈,长六丈,蔚为壮观。进门约一丈距离,摆着一幅巨大的沙盘,凹凸山地物地貌赫然呈现于盘上。沙盘之后是一张长方形红木会议桌,正中位置上从左至右坐着中将师长刘汉英和少将副师长文泽远。刘汉英的左手依次为少将参谋长左文录、一旅少将旅长张嘉毓、三旅少将旅长武丙球和六名校级军官。文泽远的右手边依次为少将副官长吉哈天、二旅少将旅长马梓威、四旅上校旅长齐格飞,往下也是六名校级军官。这支部队名义上是一个新编师,但实际兵力已经是四个旅,加上师部直属部队,共有十五个团将近两万兵力,比杂牌军一个军的实力还要雄厚。

刘汉英和文泽远的身后正面墙壁上悬挂着手帧标满兵力部署的巨幅作战地图。从地图上看,几条粗壮的箭头像几只凶狠的拳头砸出去,遒劲地汇集在一个地方,此处文字标注的是“匪梁必达部”。

从图上标绘的态势看,小小的“匪梁必达部”这回无疑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这是刘汉英选择的第一轮冲击对象,保江先保淮,打蛇打七寸,要打杨庭辉,就必须先干掉梁必达。

整编第一旅三团中校团长陈墨涵就坐在齐格飞的身边,从他脸上同样看不出什么表情。

自从石云彪战死以来,原七十九军剩下的这点部队这几年所走过的路,说起来一把辛酸泪,想起来满腹血泪仇。先是散兵游勇被缩编成了补充营,后来又有莫干山死于不明不白之中。被挂起来在统帅部帮闲的那位陈上将纵然有雷霆之怒,无奈层层阻隔搪塞,关于812高地血战,石云彪之死、莫干山之死的种种真相,就像一粒粒细微的沙子,落入万丈深井中,被一层又一层最高统帅的嫡亲军官们所制造的大量假相淹没了。陈上将早已被削了兵权架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徒有这参议那委员各种虚衔,其实都不过是一种象征,倘若不是考虑陈上将是党国一介元老,是视听舆论关注的对象,那些嫡亲军官们恨不得杀了他。

鞭长莫及啊,更何况还是一根轻飘飘的羊毛鞭子呢。既然大树没了叶子,乘不得凉,那么底下的人就只能好自为之了。倒是半路加盟的陈墨涵,痛定思痛,为自己和原七十九团的弟兄们艰难地寻找了一条栖身之道。

当初,陈墨涵接手补充营营长一职之后,曾经在极小的范围内召集原七十九团几名根深蒂固的老军官开了一个极其秘密的会议。此后,补充营的精神面貌便大不如前。

陈墨涵主动向张嘉毓提出,为了加强约束,请团座在本团范围内调配四名排长和七名班长,充实到补充营。陈墨涵称此为“掺沙子”,是帮助他管束原七十九团老兵。同时,陈墨涵又去找政训处主任吉哈天,声称补充营是七十九团的老根底,官兵们怀旧情感严重,同国军其他部队隔阂较深,他这个外来户有些力不从心,请吉主任派遣政训人员,每周给补充营官兵训话,陈墨涵称此为“洗脑子”。在治军方面,陈墨涵也一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以身先人”、“以心统军”的君子将风,而是强调等级有别、上下尊分,营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用饭,连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训练,连排级军官也不再同士兵居于一室。陈墨涵称这种做法是“找面子”。

掺了沙子又洗了脑子,洗了脑子又给军官找回了面子,于是乎,表面上看大家都成了最高统帅的忠实信徒,言必谈“焦土抗战”、“地不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之类,实际上都是清谈空喊,而军伍人心松散,官兵隔离,军纪废弛。当官的开始摆谱作威作福,打骂士兵的现象有了,聚众赌博的现象有了,克扣军饷的现象有了,甚至还有人抽起了大烟,凹凸山南斜河街明妓暗娼的馆子里,也出现了补充营军官的身影。

如果退回几年,石云彪和莫干山在世的时候,发现抽大烟和嫖娼,轻者重罚,重则杀头都是可能的。而现在到了陈墨涵的手里,补充营彻头彻尾地变了,渐渐地同二四六团其他营队没有太大的区别,融为一体了,共同成了偏安一方的百姓祸害。

再拉到训练场上,官软了,兵懒了,有了喊声却是虚张声势,一刀一枪多是花拳绣腿。从他们的嘴里,再也听不见当年那种让人心悸的炸雷般的吼声了,从他们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当年那种令人胆寒的仇恨了。

这一切,刘汉英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一方面,他不太相信老七十九团的汉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稀泥,这么快就消蚀了仇恨。作为军人,他懂得一个法则,改变一个人容易,实在改造不了杀头便可,但是,改变一支部队是困难的,尤其是家族似的非嫡系部队,只要人不死绝,那支部队就有一股暗气代代相传,就像一个幽灵,始终会在冥冥中控制他们的精神。但是,刘汉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征服他们改变他们也是可能的,因为他们的最高长官换了,陈墨涵不是七十九军的遗留分子,再加之大量掺了沙子,四处都是监视的眼睛,狗打怕了都不敢再叫唤,何况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