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伏诛潭州数日后的一个夜晚,身着皂衣的危国祥越墙而入,似幽灵一般潜进了李纲在应天府的寓所。江宁那一夜的功亏一篑,令他万分恼火,他决心要在这里把事做成。

危国祥原本是恨不能在江宁就再度下手的,可是彼时他失去了这个能力。索天雄于跌落墙头的一瞬间掷出的那支飞镖,虽未击中要害,却带走了他的一大块面皮。剧痛使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四仰八叉地横摔到了街面上。挣扎着逃窜过几条街巷后,他感到痛处遍布全身,意识到方才这一跤是扎扎实实地跌惨了。于是他只好先自寻了个僻静的小客栈蛰居下来,托人延请郎中疗伤。

仗着危国祥年轻体健,所请郎中的医术也还行,经过一番内伤外患双管齐下的治疗养护,总算没让他落下残疾。但那道斜贯面颊的深疤,却是消弭无术,乃使他本来相当周正的面孔,变得煞是狰狞起来。

待到危国祥的身体基本复原,时日已过去将近两个月。这时李纲已将江宁善后交付给地方官员,奉诏率部北上。危国祥打探出李纲的去向后,便赶紧追往应天府。

不过,现在危国祥去行其事,动机已与此前大不相同。

关于张邦昌的情况,危国祥已从坊间传言中得其大概,知道这位倒霉的阿舅这回是彻底没戏了,因而他已经不存在向其复命交差的问题。而他之所以依旧锲而不舍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了要发泄由于出京后遭遇的一连串不顺利而被激起的那股邪火,还有两个很重要的现实原因。

一者是他的生存问题。他行刺李纲的行为已然泄之于索氏父女,索氏父女则定然会将此情况通报与李纲。李纲如今位高权重,如要撒网缉拿他归案,各州府自会不遗余力地积极配合。那么今后他将容身何处?到处东躲西藏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

二者是他的出路问题。张邦昌吹灯拔蜡,他危国祥的谋官之道也就算是彻底告终。留在汴京的那些资产,经过金人的洗劫,估计亦已所剩无几了。再说假如那李纲的通缉令一下,汴京城他还敢进吗?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即便是得以隐姓埋名苟活于世,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呢?此处不留爷,就得另觅留爷处。

由此,危国祥便萌生了投金之念。

但他知道,似他这般无名小卒,根本入不得金人的法眼,欲得金人刮目相看,两手空空绝对不行。可是拿什么去当进见礼呢——李纲的脑袋行不行?

这道灵光一闪,危国祥立马开窍。那不正是金人的梦寐以求之物吗?

于是危国祥不禁便热血沸腾起来。这个一箭双雕的主意,不仅令其刺杀李纲的劲头陡增十分,而且使得他在自我感觉上,俨然已是一名为大金国深入虎穴铲除祸患的孤胆勇士。

这一回危国祥采取的是单独行动的方式,没有再雇帮手。因为这里不似叛乱中的江宁,物色合适的杀手没有那么便当。另外,根据危国祥观察,在这里行动,要比在江宁容易得多,他单枪匹马便足以成事。

原来,李纲到达应天府后,寓居之所是原钤辖司的府院。这座府院多少也有点规模,但因李纲不喜排场,应天府城区内又秩序井然,他觉得没必要三岗五哨地将一个临时相府搞得那么夸张,所以除老仆胡长庚及几个临时雇用的杂役外,仅留了三五个亲兵在前院听差。其余随行而来的扈从,则俱被安排在府院外的几处铺房驻扎。这些驻扎在府院以外的扈从虽然也可以起到警卫作用,但毕竟是处在外围,不能及时地闻知府里的动静。因之这座临时相府的警戒状态,较之江宁帅府是大为疏松。

危国祥费时两日将这些情况搞清后,心里便有了底。他自信这一回做掉李纲是铁定没跑。为了能把李纲的头颅送交金人验查,他甚至将保存首级所需之水银生油等物,都已事先备妥。

似乎天公也有意帮忙,行动之夜乌云遮月,暴雨欲来,非常便于隐蔽。在干活之前,他先去一家酒楼饱餐一顿,筛酒三大碗自壮了行色,然后便怀揣着必得之志踅往相府。

一切果然如其所料,他未费吹灰之力便潜入了府院,直至摸到李纲的书房窗下,四周仍是万籁俱寂。

当时李纲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撰写国策论札。任职虽尚不足月余,李纲却已觉察出,在许多的重大问题上,赵构与他的分歧很大。赵构和黄潜善、汪伯彦等人似乎意在放弃中原,而不是恢复中原,这是李纲所绝对不敢苟同的。可是直言相谏,又有触犯龙颜之虞,因此这论札当如何妥善措辞,便令人颇费周章。伏案苦思的李纲沉浸于物我两忘之境,全然不知杀身之祸将至。

危国祥见状大喜,心想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他向左右略作巡视,便果断地撞开房门,挟风而入,手持利刃直取李纲。

李纲猝惊之下一跃而起,急欲回身取剑自卫,咽喉早被刀锋抵住。危国祥狞笑一声,腕下便要发力。

不料就在这紧要当口,一条软索突然横空出世,准确地卷住了刀锋,接着嗖地一甩,那利刃便从危国祥的手中飞脱而出。危国祥回首一瞥,一股寒气顿时从他的头顶直贯脚心。

原来那个从天而降坏其好事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屡挫其锋的江湖侠女索飞春。

索飞春自葬父后病倒客栈中,也是卧床月余方得复苏。而精神上的巨大创痛,则被她以顽强的毅力抑制在了心底。病愈后,她经过冷静考虑,决定返回北方隐居。

对于生计问题,她无须多虑,父亲生前虽不曾把在各地建立的秘密关系全部告诉过她,但对历年来所藏金银的详情,却让她掌握得一清二楚。看来父亲对自身随时可能遭遇万一,是早有防备的。索飞春所考虑的,主要是她今后的生活方式。她自知她是无力将父亲的未竟事业继续进行下去的,她不具备父亲的能力、胆略、智谋和威望,更何况还是一介女流。因此她只能权且隐居起来,静观风云变幻。将来是否出山,须视时机再说了。

但在隐遁山林之前,她必须要见李纲一面。之所以然,原因有三。一来她要把父亲辗转千里去会李纲的目的,向李纲言明,算是替父亲完成一桩遗愿。她认为虽然争取李纲举义很难,但劝告李纲对朝廷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还是大有必要的。二来危国祥下落不明,让她的心里很不踏实。她总觉得还会出事,因此必须前去提醒李纲谨防暗算。三来便比较暧昧了。那是索飞春的绝对隐私,连其父索天雄生前都无所察知。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索飞春对李纲这个伟岸如山的父辈人物,由单纯的钦敬景仰,竟悄悄地衍生出了一种男女情愫。她当然明白此事绝无一丝可能,因此只能将这段心事严封深藏,让它随着岁月的销蚀自生自灭。然而在即将匿迹山林之前,与李纲最后见一面的愿望,仍是十分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