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2页)

当时是宗望看完一段杖头傀儡的滑稽表演,哈哈大笑之余,心满意足地先向赵桓发问,你看这个灯会办得如何?赵桓连忙回答,办得很好,很精彩。宗望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说我也知道,比起往年你们的灯会差远了。可是你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只是会办灯会啊,否则一旦皇帝当不成,灯会也就吹了。旁边的金军将领听了哄然大笑。赵桓的面孔顿时憋得像只紫茄子,低着头喏喏称是。

宗望的兴致便更加高涨起来,像煞有介事地说要与赵桓切磋一下胜负之道,探讨一下大宋一朝覆亡,道理竟在何处。赵桓嗫嚅着回答,是皆因寡人无能,治国无方所致。宗望问他,是如何个无能无方呢?赵桓吭吭哧哧,无言以对。宗望便笑道,你自己理会不出,本帅可以奉告,好让你输也输得明白。其实这汴京城,可以说一半是我们打下来的,一半是你送给我们的。

赵桓茫然地问,大帅此话怎讲?

宗望看着赵桓那充满困惑的脸色,春风得意地继续说,回想去年春日,我宗望孤军北返,实际兵力不足三万,其中还有不少伤员。你那二十万勤王大军,若是扼住黄河断我退路,左右包抄前后夹击,我军即使不致被你全歼,起码也要元气大丧,焉得有今日卷土重来之力?再者,你既纵我北返,却又不思固防,今日本帅再度起兵,依然如入无人之境。这岂不是可爱的皇帝陛下你有意关照我大金吗?

宗翰闻之高声插话:“右元帅说得不错。我部围困太原,用兵不过万余,你偌大的宋朝,号称军马百万,若是集中兵力,有十个太原也早夺回去了,你倒偏偏留着那座孤城让我去收拾。说实话,太原一线如果扫荡不平,我宗翰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顾头不顾腚地全师深入挺进汴京。冲着这件事,我还真得谢谢你老人家,你对咱宗翰够意思。”

“要说失策,你赵桓陛下可谓多矣。”一向言行比较内敛的完颜希尹对这个话题也产生了兴趣,忍不住开口议论道,“三十六计云,左次无咎,未失常也。是为走为上计。你宋朝君臣如能在紧急之时避走西南,纵使我大军攻破汴京,亦不致举朝倾覆,起码你本人目前尚不致成为俘虏。所以我就很不明白,你在明显的失却战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做灵活决策,不肯撤出汴京。难道你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吗?”

“还有那个神兵——”坐在一旁的挞懒突然扯着嗓子插了这么一句。一言未了,逗得宗翰一大口酒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其他的金将也都立时笑了个前仰后合。

这震耳欲聋的狂笑声如同利刃一般,绞得赵桓肝肠寸断。往下金军将帅们又兴高采烈地议论了些什么,沉浸于万箭穿心之痛中的赵桓是一概充耳不闻了。自打城破时起,赵桓心里便被一种东西咬噬得隐隐作痛,起初他还不十分明了那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在金人的奚落下,他才彻底明白过来,那其实就是一个“悔”字。

金将们指出的他的种种失误,本来全都可以不失误。许多大臣,尤其是李纲、种师道,事先都曾在战略大策上反复提出过各种中肯建议。回头想来,无论他对哪一条建议有所采纳,如今都大有回旋余地,都未必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而且,若不将御敌有方的李纲贬窜出京,那场令人笑掉大牙的六甲神兵笑话,或许压根就不会发生。这些失误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抱怨不得天命菲薄。

如今覆水难收,悔也无益了。然而人生在世,恩可忘仇可泯,唯那“悔”字最难消磨。随着时光的推移,赵桓对忍辱含垢渐渐习以为常,但那“悔”字给他带来的心灵创痛,却终其一生不曾稍减。

说到“恨”,赵桓之恨非止一端。

他恨言而无信的金人,恨不战而降的叛逆,恨一错再错的自己,恨庸碌无能的大臣,恨怯阵畏敌的将领,恨不堪一击的军队。而在这一切的可恨者中,最令他切齿痛恨的,是张邦昌。

大敌当前,李纲坚决主战,种师道主张可战则战,不可战则走。而张邦昌,却是振振有词地一意主和。事实证明,正是这个海市蜃楼的“和”,将大宋王朝送上了绝路。但这还不是赵桓切齿痛恨张邦昌的根本原因。因为无论曾有过何人何论,一锤定音的人终究是他赵桓。在这一点上,赵桓还是能比较客观地意识到自己所应当承担的那份责任的,所以他才会有那无穷无尽的悔恨。

赵桓对张邦昌恨之入骨,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就任了伪楚皇帝。

赵桓认为这件事的性质极其严重。没有他那个伪楚皇帝,大宋尚可谓败而未亡,天下依然算是姓赵,而这张邦昌一朝登基,天下便堂而皇之地改成姓张了。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卖主求荣了!

想当初,朕待你姓张的可不薄。虽然目前把你从太宰的位子上拿下,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一切待遇都未剥夺,亦未将你远放边州,这表明不久还是要让你重归相位的。你不思报答朕的知遇之恩不说,还居然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合着这金军打下汴京,倒成全了你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你曾在朕面前聒噪什么李纲心怀异志,现在看来,心怀异志的倒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真是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哪,不到这一步,朕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如此一个居心险恶的混账东西!

退一步说,那伪楚皇帝是金人逼你干的,这也不是理由。这种事即使是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应当做。大不了就是一死嘛,自古主辱臣死天经地义,连李若水都能舍生取义,你这个曾为宰执之首的一品大员,如何还不如一个吏部侍郎?

想象着张邦昌衮服旒冕君临朝殿的恶心嘴脸,赵桓直恨得牙根发痒。他暗暗地指天发誓,有朝一日乾坤翻转,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剥了张邦昌的狗皮,拎着这狗才的首级到先帝的牌位前祭祖雪恨。可惜的是他已不可能再有机会兑现这个誓言,后来张邦昌伏诛,还是赖于李纲的努力。

赵桓在金营里苦苦煎熬了两个多月,到底没有等来他昼盼夜想的勤王大军。三月末,金军押着数以万计的宋俘,分批启程,陆续北返,赵氏父子从此与中原故土永别。煌煌汴京那号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的鼎盛繁华,亦从此一去不回。

所谓“梁园”者,乃汉文帝之子梁王刘武在古之大梁城即开封旧地营建的园林,是为汴京的别号。国破山河在,故宫草木深。城上斜阳画角哀,梁园非复旧池台。小楼昨夜又东风,玉殿只在残梦中。北宋遗民孟元老南渡后著述往昔盛况,乃有“梦华”之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