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2页)

第二件事,是赵桓与太上皇赵佶的僵持关系得到了改善。

由于持续焦忧劳累,赵桓的身体早有不适,召见郭京时又有点亢奋过头,过后他便支撑不住卧倒龙床。继而他全身发烫呕吐不休,唬得后宫乱成一团。朱后急召太医院之杏林高手入宫会诊,有一名资深御医正在龙德宫侍候赵佶,也被十万火急地传去福宁殿救驾。

经过慎重诊视,太医们断定皇上之疾主要是由于劳累过度,兼之外寒侵袭所致,症状虽凶,却非大患,然亦须着意调理,以防转成恶症。朱后、众嫔妃和太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命太医妥善下药治疗。

服药静养了几日,赵桓的病情果然见轻,已能下床走动。这一日天气不错,午膳后,他在朱后的陪伴下,到御花园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刚刚返回殿中,便有内侍黄金国入奏,说是太上皇看望皇上来了。

原来那天赵佶见正在向其宣讲养生之道的太医被火急火燎地召赴福宁殿,不知赵桓出了何事,也是吓了一跳。经遣人探询,方知其乃积劳成疾。后来虽闻其病情很快得到控制,依然宽心不下。赵佶是个过来人,深知此刻赵桓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个压力不缓解,赵桓舒坦不了。他与赵桓到底是血脉相承的父子,往日的嫌隙再深,这时也不由得心生恻隐。

再者,明知皇儿患病,却表现得无动于衷,必使他与赵桓的关系雪上加霜。天下毕竟是赵桓的天下,如此冷冰冰地与赵桓对峙下去,对他这个太上皇并没什么好处。既是这样,何不假探病之由,消弭彼此芥蒂呢?

碍于自尊和脸面,赵佶虽有此念,自己却不好提。偏那老太监张迪最是善解人意,主动进言劝他去看望皇上,于是这事便顺理成章。

赵桓一听父皇纡尊而来,不免大受感动。

自五月初一在龙德宫之宴上与赵佶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尽管每逢节令他照例打发太监送去一份礼品,但他本人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一次也未曾再登过龙德宫门。这一来是因为他心里有气,二来也是由于在面子上不肯认输。但他毕竟深受礼教熏陶,置父皇如同陌路,内心里并不安然。在朱后的屡次良言相劝下,他亦有破冰之意,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台阶。赵佶能够放下架子先来看他,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况且当此黑云压城城欲摧、他正备受孤寡无援痛苦煎熬之际,父皇不计前嫌主动送来的这份关爱,就更显得温暖珍贵。

赵桓与赵佶的矛盾根源在于皇权之争,目前大宋朝廷这个烂摊子,赵佶避之犹恐不及,哪里还会与他争夺。利害冲突既已不在话下,父子之间马上便又血浓于水了。因此赵桓便顾不得病体孱弱,万分真诚地赶紧带着朱后等人出殿迎驾。赵佶待落轿后则连忙趋步向前,亲手将纳头叩拜的赵桓从冰凉的玉石地面上扶起。

半年未谋面,两人都已见老。父子执手相视,未语珠泪先流。那番不胜伤感心酸之状,感染得朱后及在场的嫔妃、太监和宫娥们尽皆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由于眼下的危情与去年酷似,进殿落座后一交谈,赵桓即深感父皇才是最为理解他的患难知音,满腹的苦水总算找着了个倾诉之地。

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尽,赵佶恐赵桓体力不济语多伤神,在福宁殿里坐了半个时辰,便要告辞回宫。赵桓却执意挽留父皇用过晚膳再走,便请赵佶暂在宣和殿歇息,同时命黄金国传谕尚食局备宴集英殿。赵佶心知这是赵桓有意向他赔礼,也便欣然诺之。

是夜,集英殿如逢大庆。无数只灌了龙涎沉香的河阳花烛,将这座沉寂多日的宴殿映照得胜似白昼。赵桓的嫔妃以及诸亲王皆被招来作陪,郑太后亦由内侍专程从宁德宫请至。宴桌上御膳百品佳酿千觥,尽管市场上粮油禽蛋等生活物品已极度匮乏,在这里却是海陆奇珍四时蔬果应有尽有。甚至连产自南方的田鸡湖鱼水虾河蟹,也是一样不缺且皆新鲜生猛。可见大内储物数量之丰、储物方法之妙,殊非百姓可以想见。宴会上的食具酒器,则一律采用成套的金玉象犀制品。伴宴的舞娘皆为二八姝丽,在悠扬的管弦声中腰肢摇曳娇媚无穷。放眼望去,整座大殿一派辉煌绚丽,宛如往日盛世光景。

赵佶对赵桓的这番良苦用心非常领情,在席间多次与其彼此敬酒互寄珍重,其言也善,其情也真。在不知底里的人看来,这一对皇家父子俨然就是人伦楷模慈孝表率,亲密无间得无以复加。众皇眷见状自是惊喜,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都忘却了宫墙外血雨腥风正浓,不断地举杯祝福太上皇和皇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唯朱后与郑太后心中别有滋味,各自感慨为什么非要到了这种朝廷危若累卵朝不保夕的时候,这父子俩方能冰释前嫌言归于好。

侍于君侧的黄金国和张迪则暗忖,皇上与太上皇的握手言欢恐怕不过是一时之事,其实他俩仍是貌合神离。一俟局势安定天下无贼,很难说他们不会再起龃龉。

这两个内侍都是摸透了主子习性的人,他们的担心很有预见性,不过却是多余了。因为,在人生的舞台上,这对皇家父子从此后除了于凄风苦雨中同病相怜之外,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别的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