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数日前的一个傍晚,有个衣冠楚楚的汉子,自称胡彪,受江南某丝绸商贾之托,前来拜谒张太宰。官商勾结互惠互利乃司空见惯之事,张邦昌以为又是一笔巨贿上门了,便降尊纡贵允予一见。

见面后胡彪请张邦昌屏退左右,张邦昌心领神会。之后胡彪果然先奉上了金锭若干。但他随之说出的话,却让张邦昌吃惊不小。

原来这个自称胡彪的人,并非来自江南,而是金军密使。那些金锭自然也不是什么丝绸庄家的孝敬,而是金帅宗望支付给他的“薄酬”。

张邦昌不免诧异,我张某人又不曾为你们金邦做事,酬劳之说从何谈起?

胡彪笑道张太宰过谦了,前番在我大营,张太宰不是曾向我宗望大帅献策,欲得宋金和睦,必先拿下李纲吗?当时宗望大帅未遂此愿,而今张太宰竟使事成,岂非大功一件?赏罚分明恩仇必报,此乃我大金国之信条。宗望大帅很高兴与张太宰有了这样一个良好的合作开端,并希望将合作继续下去。想必这也符合张太宰的意愿吧?

张邦昌听了心里发毛,却只得强作镇定,问道那么宗望大帅意欲何为?

胡彪道,说来却也简单,无非是请张太宰一如既往多为宋金友善出力,勿使宋皇受好战分子蛊惑。特别是那个执意与大金为敌的李纲,断不可令其去而复归。

张邦昌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睛,摇头晃脑道,好战这顶帽子,似乎戴不到我大宋头上。宋金之间的战事,明明是每由你们金国挑起。

胡彪趾高气扬地道,那也是事出有因,一个巴掌拍不响。

张邦昌在心里暗骂,什么事出有因,无非是恃强凌弱罢了。然而就是这种浸透骨髓的虚弱感,使得他竟不敢对这个金军密使的强词夺理面露愠色。他努力维持着矜持之态,拐弯抹角地向胡彪摸底道,本相一向不主张宋金刀兵相见,其奈你们金国一向是得寸进尺。凡事总须适可而止,否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胡彪哈哈大笑道,假如你主张刀兵相见,难道就阻挡得了我大金的铁骑吗?兔子咬人能咬多大的牙印?此乃愚人之见,奉劝张太宰千万勿作此想。流血杀戮总归不是好事,如果能以另外的方式解决问题,我大金何乐而不为?只要宋朝诚心与我大金交好,一切皆可商量。张太宰若能于此有所建树,我们绝不会视而不见。总之,宗望大帅对张太宰期望匪浅哪,张太宰是个聪明人,别的话还须在下多言吗?

打发走姓胡的这尊瘟神后,张邦昌独处书房中,像个瘪茄子似的歪在太师椅上,静思了良久。

真是没想到,宗望居然玩出来这一手!宗望所提的要求,其实倒正与张邦昌的本意合拍,只是此事加上这层缘由,其性质便截然不同,并且还让他欲罢不能了。他呼吁和谈也罢,打击李纲也罢,本来皆属朝廷内部争端,而宗望却不由分说地将他装进了里通外国的套子里,这分明是牛鼻子套环要牵着他走,这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可恶的是这事还压根声张不得。他的所作所为与金人灵犀相通不谋而合,声张出去百口莫辩,因此他只能乖乖就范。宗望,你这一手玩得可真够损的。

不过转念想来,金人有意借助于他,也未必全然是坏事。如果今后宋金邦交悉赖他来斡旋,那么他在朝廷中的地位还有何人可以替代?再者,狡兔三窟有备无患,难保他将来没有欲借助金人之处。当初主动为宗望建策,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由这个角度思量,张邦昌觉得与金人建立起这层隐秘关系,应当是利大于弊。

金人既欲用他,自然不会泄露其事。关键是他如何能灵活地周旋其间,达到宋金双方的满意,使双方都感到此人不可或缺。这种纵横捭阖的能力,张邦昌自信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在赵桓面前,他的种种个人意图,都必须严加隐藏;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体现为出自为国解难为君分忧的赤子之心。在奉召入对前他为此颇做了一番准备。因而当赵桓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说过,命他就对金策略直抒己见时,他的那套说辞,听起来便显得头头是道很是中肯。

根据对赵桓心理的揣摩,张邦昌先从战况谈起:“眼下金西路军泰山压顶攻破太原,东路军势如破竹越过真定,战况不妙是个明摆着的事实,而且发展下去肯定会愈加不妙。宋军的战斗力远不如金军,这是由诸多的历史原因造成的,责任不在当朝,亦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的事。主战者的心情可以理解,泥人还有个土性。但若不自量力,只凭意气用事,却非智者所为。”

见赵桓边听边略略颔首,张邦昌接着说:“既然战无胜算,便不能不以屈求伸。历来的主和者颇遭天下诟病,盖因世人多不谙以退为进之道。其实示弱者到头来未必弱,逞强者到头来未必强,一时长短不足论,出水才看两腿泥。昔之刘邦面对项羽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终于垓下一战成功,铸就千秋霸业,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以陛下之盖世英明,胸中韬略岂逊于古之汉王乎?”

这句信手拈来的马屁拍得比较到位,赵桓不禁莞尔一笑道:“朕岂敢自比古代圣贤,唯求不负天下苍生罢了。只是不知若是我朝欲和,金人能否罢兵。”

张邦昌明白这是个要害问题,如果和谈没戏,确实不如早打。但他自谓对此比较有底。一来那个宗望的密使胡彪表示得很清楚,“只要诚心交好,一切皆可商量”;二来根据张邦昌对金朝国力的判断,认为其尚不具备鲸吞中原的胃口,澶渊之盟先例可援。因此他很有把握地答曰,金人所欲者,无非割地赔款。只要能遂其欲,罢兵不是问题。唯我朝在议和条款上,须适当地多做点让步而已。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为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牺牲一些眼前利益是划得来的。言战者只看到议和之失,而看不到议和之得,实乃目光狭隘,夏虫不足以语冰。

话至此间,张邦昌偷瞥了一下赵桓的神态,便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关于李纲的问题。

他说:“李纲虽已罢知枢密院事,然仍悠然居住于京师之内,似乎甚为不妥。这个人素喜哗众取宠,极富煽动性。他是否怀有不臣之心姑且待查,但不顾大局之稳定,煽动朝野的反金情绪,则是其板上钉钉的一贯行径。事实上,即使其赋闲在家,他也没停止过此类言行。若是放任其无事生非狂言惑众,不仅会扰乱视听,而且会极大地激发金人对我们的敌意,将原本可以收拾的局面,搅和得不好收拾了。此事端的堪忧,微臣不敢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