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成了赵桓的媾和决心,也便决定了李纲遭受贬窜的命运。张邦昌谙熟这种政治游戏,回去后便使人以“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的罪名具折弹劾李纲,指斥其大肆鼓吹防秋备边,乃为导致金军再犯的根源。唐恪、耿南仲乘机摇唇鼓舌,林林总总地拼凑出了李纲“十罪”。以此种种弹劾为据,赵桓乃责授李纲为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

宋朝典制,一般不杀大臣,对获罪大臣及谏官的严重处罚为“编管”,即将其押送至穷山恶水处,交由地方官衙予以管制。“安置”较“编管”为轻,但亦属流放性质,唯其人身自由程度稍稍强似“编管”。而所谓节度副使,则是个毫无意义的虚名。赵桓认为,这个处置,已是看在往日功劳的分儿上,对李纲格外开恩了。

何栗、孙傅启奏李纲所受弹劾之罪名不实,被赵桓当堂驳回。又有中书舍人刘珏、胡安国力谏不可远谪李纲,惹得赵桓性起,将他二人一并贬出京师,遂无人再敢稍加置喙。

李纲得旨,忧叹交加。

在政坛上屡经风吹雨打,对于罢官落职,他已看得比较寻常。所忧叹者,是这事的缘由和后果。“用舍进退,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成,而为慵懦谗慝者坏之,为可惜也。”在后来书写于长沙漕厅翠蔼堂的手记中,他曾以无限沉痛之笔,追录下了当时那种难以言说的心境。

当时既已罢知枢密院事,李纲自是不如当政时那么政闻通畅,然身居京畿,消息来源及传播途径甚多,天下大事总还是及时可闻。关于金军倾巢出动卷土重来,东西战线均告吃紧,太原及一系列州县接踵沦陷等情况,他从友人口中都能知其大概。虽然事变的趋势早在意料中,而形势恶化程度之快之重,还是使他感到了极大的震动。

金军此番的攻势较前者有过之无不及,而且由于太原失守,西线门户洞开,朝廷所面临之艰危更甚。看来一场须倾全国之力与金人进行的殊死较量,又是在所难免了。

李纲知道,当此时,总会有人急于高念求和法咒,但他断定那管不了大用。非战莫能言和,这是他确信不移的御敌之道。而要论作战,张邦昌那帮人是指望不得的。别看他们在萧墙之内能翻云覆雨,抗击外虏却是连童贯那点能耐都不如。因此李纲揣测,他很可能会再度临危受命支撑危局。

在这种时刻担此重任,风险无疑极大。以他对朝廷以及宋军现状的了解,深知这仗打起来必定是多方掣肘困难重重。而且无论战事的结果如何,都将使他陷入危机四伏的境地。打赢了,他功高盖主遭人忌恨;打输了,一切罪责悉归其身,说不定还会被朝廷抛出去充当向金人谢罪的替罪羊。

尽管如此,李纲还是做好了当仁不让的思想准备,而且盼望朝命速颁。因为他实在看不出与金人存在什么有话好好说的可能性。而如果迎战金军这件事迟早要落到他头上,那便宜早不宜迟,早一天动作,就多一份胜算。事虽难为,但并非绝对不可为。金军固强,亦有其短。他们毕竟兵力有限,而且长途征战终将后继乏力。只要大宋军民上下同心,扬长避短,应当是足以赢得最后胜利的。人生难得几回搏,能为大宋江山作此关键一搏,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了。到那时欲想全身自保,坚决急流勇退便是。

基于这种打算,甚至不待赵桓下旨,李纲已跃跃欲试地在私下里思考起用兵方略。

然而圣旨颁下,与他的期待整个南辕北辙。休道什么临危受命了,朝廷这回压根就没想打。圣旨中对他“好战误国”的指斥,明确无误地表明了这个意思。

这才真正是要误国!愕然之余,李纲按捺不住地秉笔上书,切陈他一人之去留无足挂齿,然和议未可恃,战策不可废。金人狡狯,谋虑不浅,若任其铁甲深入而竟自无所作为,则天下之势去矣!

如此犯颜抗辩,犯了为臣之大忌。庶几赵桓的批谕传下,谓其“退有后言,淆惑众听”,将其改谪潭州。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李纲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又犯了官场幼稚病。目前君侧俱是张邦昌的朋党,这些人既已千方百计将他排挤出了朝廷,岂能容得皇上复纳其言。

何栗和孙傅唯恐李纲一意孤行再罹大祸,悄悄地前去探视,规劝他切莫再辩,一切等待事实说话。他们说,莫看张邦昌之辈一时得势,然料其难得长久。对金人只知退让示弱,必致其野心一再膨胀。待到朝廷退无可退,彼等黔驴技穷时,是非曲直便不言自明。李纲承认他们说得不错,可是只怕到了那时候,局面不知将会糟糕到何等不堪的地步。这个前景谁也说不准,只好拭目以待,或者说只好听凭天意了。

动身迁徙贬谪地之前,李纲抽时间独自去了一趟冷铁云家。

自从政和二年授承务郎算起,前后为官十五载,李纲自谓行事磊落无愧于心,唯独误斩冷铁心那件事,是其夙夜之憾。虽然他已尽力对冷家做了补偿,虽然冷家母女已有谅解的表示,他却依然是于心难安。由于冷家的家境极度贫寒,他便将关照其母女的生活视为了自己今后应尽的义务。他在汴京为官,随时可予体恤,而流徙千里之外,那就鞭长莫及了。因此他想给冷家多送去点银两,以使她母女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温饱无虞。不过,在他自觉承担这份义务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不自觉地掺杂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施舍感的,尽管这一点并非他的本意。

冷母在郎中的悉心医治下身体大有起色,已能下床料理家务,这就使得冷铁云能够腾出手来操持点维持生计的营生。从小院里添置的挑担笼屉等物什上可以看出,她正准备做个叫卖汤饼火烧之类的小本生意。虽有李纲诚心相助,这姑娘却从未乘机提出过任何索求,而是坚持以自己的辛苦劳作养家糊口,这种品格和志气令李纲深为赞赏,但同时亦使李纲总有点如鲠在喉。他思量,这也许说明冷家对他的怨恨终难彻底化解,这层苦涩他恐怕是要永滞肺腑的。想来也难怪,若是这等冤屈落身自家,感情上能做到风过无痕吗?前者冷铁云托人提醒他谨防暗算,已算是非常难得非常仗义了。

李纲跨进冷家小院时,那母女俩正在灶前忙碌。忽见李纲不期而至,母女俩显然颇感意外。略显拘谨地向李纲施过礼后,冷铁云便返身踅进了灶间。冷母则边用抹布擦着手,边客气地将李纲让进屋中,取大碗为他沏了茶汤。

而接下来的情形,便轮到李纲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