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3页)

赵佶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这个,这也是恐为人得知行宫所在之故,非有他也。”

李纲连忙起立躬身:“李纲口无遮拦,望太上皇恕罪。”

赵佶做出豁然大度之状,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如此直言甚好,李卿不必拘束。看来此事予与皇上之意竟是暗合,这便不是问题了。”

嗣后,赵佶又另外提出了若干问题,诸如金军退师时为何不乘其半渡而击之,郑太后现在是否已经回宫,京城里的秩序恢复得如何了等。这些问题都已不在矛盾的焦点上,李纲只需据实回奏,不需要多做解释,谈吐便轻松多了。当然,必要的分寸还是得把握住。比如对于为何不抓住战机邀击金军这个问题,他就只能回答是碍于肃王被金军扣为人质之故,而不能流露出对赵桓决策失误的不满。

谈话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赵佶想问的问题已大致问完,他也觉得有些累了,便对李纲道:“予尝闻知,都城守御,宗社再安,李卿出力为多,是为社稷功臣。今日与李卿促膝长谈,果见李卿才干非凡。朝廷有此栋梁,乃我大宋之幸。李卿奉旨远足迎驾,予心颇感欣慰。李卿今日所论,待予细思之后再做道理吧。”

李纲知道,这就是今天谈话的结束语了。虽然赵佶对是否应允回京只字未提,但直觉告诉他,赵佶就梯下楼的意思已经透露了出来。他认为今日有此结果足矣。有些问题或许在道理上赵佶可以认可李纲的解释,而在情绪上却尚有别扭之处,用理智扭转情绪,总要有个过程。再者,君王都是极要体面的,就算是赵佶归意已决,也不可能在与臣子一席谈话后便马上表态,那岂不是显得太浅薄了吗?这些心理李纲俱已揣摩透,他知道应当留给赵佶一段摆谱的时间。

于是他便适可而止,起身告退。在告退之前,他奏明有皇上敬奉太上皇的礼物一件,方才已交与张迪公公收验。侍立一旁的张迪就当着李纲的面请示赵佶说,此物甚为罕见,太上皇要不要一睹为快?

赵佶料来无非是金银珠宝玛瑙翡翠之类,漫不经心地说皇上孝心可嘉,就取过来让予过一下目吧。岂知那礼物一呈上来,便立刻让他的两眼发了直。

原来那礼物不是别的,乃是赵佶令仰慕已久的南唐大画家周文矩所作的《重屏会棋图》。

这幅画画的是南唐君主李璟与其弟景遂、景达和景逖对弈的情景。画中绘有屏风,而屏风里又绘有一道屏风,故曰“重屏”。此画构思巧妙,笔墨精致,设色古朴,乃工笔人物画作中不可多得的上品。南唐覆亡后,此画流失民间。酷爱书画艺术的赵佶曾令人多方查访而不可得,每每思及,深以无缘目睹为憾。现在的这幅画,是在抄检蔡京府邸时缴获的。

蔡京博取赵佶的欢心,屡屡进献古玩字画是其主要手段之一。这幅《重屏会棋图》乃其卖官鬻爵所得,原本也是准备在必要时向赵佶进献的,却不料还未择机献出,朝代即已更迭。李纲出使南都前,赵桓问他携带何礼为宜,李纲根据赵佶的爱好,提出最好是珍稀字画,赵桓便拿出了这幅《重屏会棋图》。赵桓与其父的秉性不同,对琴棋书画无甚雅兴,没觉得这是件多么宝贝的东西。而李纲见了这幅画,却估计到了它在赵佶心中的价值远非金玉玛瑙之类可比,便有心好好地利用它一下。

李纲之所以不在与赵佶谈话之前,而是在之后亮出此画,就是要使它发挥出充分的功效。先期亮出,喜则喜矣,但万一话不投机,其作用将被减弱甚至抵消。而对话之后再亮出,如果前面的谈话不顺,可利用其调节气氛,创造再行劝谏的条件;如果谈得通畅,则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这个程序,是李纲经过认真考虑,并预先向张迪交代好了的。

果然就锦上添花了。画卷在李纲和张迪的手里刚一展开,赵佶的瞳孔立刻敏感地焕发出了异彩。待到他迫不及待地俯身近案逐寸细观,以其丰富的绘画知识和鉴赏经验,断定那画确凿无疑是周文矩的手迹真品后,竟激动得毫不掩饰地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连呼:“难得,难得!妙哉,妙哉!难为皇上有心为予觅得此画。知父莫若子,皇儿真是知予心愿!予心甚慰之,甚慰之也!”

他一面欣喜若狂语无伦次地大呼小叫,一面又爱不释手地对着画卷远观近赏数遍,然后突然抬手一指李纲,说出了一句李纲尚且未敢奢望的话:“我明日修书一封让你带回,你可先行回奏皇上,本道君不去亳州了。待我在此稍事歇息,即直接起驾回京。”

顺便交代一句,这幅令赵佶如获至宝的艺术精品,后来随着汴京的陷落再度迷失。如今人们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能见到的,只是赵佶指派翰林画师临绘的摹本。而就是这件摹本,有幸历尽波劫留存至今,亦已成为世所罕见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