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这大半天的时间耗下来,已耗得李纲颇为疲惫,但是他并不焦躁。他知道这是赵佶必然要摆足的架子。求见上级时要具有足够的耐心,这项为官者的基本功李纲是早已磨炼出来了的,何况这是求见太上皇。肩负着非常使命,只要事情能谈成,再等上几个时辰也无所谓。他本有一直等到天黑的思想准备,赵佶在申时即传他入见,他还有点喜出望外,觉得候之不算太久,同时预感到,赵佶怀有很大程度的纳谏倾向。因此一旦见召,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周身的乏倦不翼而飞。

双方的谈话果然进行得比较顺利。这首先与赵佶对李纲的印象有关。

赵佶当政时,李纲曾在朝中担任过比部员外郎及起居郎等职。这些职位都不高,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引起赵佶注意的,是宣和元年李纲接连上书论列都城积水之害,并因此得罪宰执而被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的事。当时李纲被谪之由,主要是“出言狂妄”。后来赵佶偶阅其疏,却感到那所谓狂妄无非是言辞直率了些而已,并无逾越规矩之处。而且其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满忧国忧民之思。因此他对李纲的印象不坏,数年后又将其召回京城,委任为太常少卿。此人秉性刚正耿直,与这样的人谈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斟酌词句,防三备四步步为营。基于这种印象,赵佶对待李纲的态度,自然比较平和随意。

行过叩拜大礼,李纲遵命就座。他先向赵佶奏明自己此行的使命,而后便恳辞具奏了赵桓圣孝思慕乞太上皇早归为安之意。

赵佶听了,似有若无地点点头道,皇上仁孝天下所知,但本道君尚有几事存疑,不知当做如何解释。随后,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三个问题。

其一,朝廷为什么擅改“绍述”国策,追赠旧党人物司马光,并且自作主张拆毁汴京夹城。其二,朝廷为什么大肆打击贬谪宣和老臣,甚至于将其一个个没产抄家扫地出门,此举之真正的意图何在。其三,本道君出行在外,为什么朝廷始终未有一信相通,不曾有一语问候,朝廷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上皇。这三个问题,是多日来郁结在赵佶心头的最大不满,现在他毫不掩饰地冲着李纲一股脑儿地全抖落了出来。他所质问的“朝廷”,当然就是赵桓的代称。这番质问赵佶虽然说得声调不高语气平缓,却是有板有眼一气呵成,显然是事先打过腹稿的。这几个问题与其父子关系能否缓和,关系很大,如果得不到他所认可的解释,他想他目前回京是不是合适,还真是要打上个大问号。

李纲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一字不落地将赵佶振振有词的质问听完,心里有了底。他不怕赵佶心怀怨气,就怕赵佶有话不说。赵佶若是与之虚与委蛇,他劝也白劝。现在赵佶不仅开口直率,而且一泄无遗,这一来说明赵佶并无更复杂的心机隐藏其间,二来也说明赵佶还是抱有与赵桓沟通的意愿的。这就好办多了。

赵佶所诘之事俱在李纲的意料之中,给予合理的解释并不困难。待赵佶居高临下地言毕,李纲略略梳理了一下思路,从容不迫地拱手向赵佶揖了一礼,便口气婉转地开始回话。

他说,上皇所言皆属实情,产生疑问亦在情理之中。问题在于其中有些误会,请容臣下为太上皇释疑。

自熙宁变法以来,朝中党争日剧,余波延续至今,其害有目共睹。值我大宋王朝敌寇重兵压境危难当头之际,我们若不精诚团结,焉能力敌强虏?当今皇上不提“绍述”,追赠司马光,无非是为了稳定朝政,消弭党争,平衡关系,争取民心,使臣工百姓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并无否定前朝作为之意。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时事变更而政事有异,乃为必然之理。皇上用心之良苦,望太上皇明鉴之。

至于拆除夹城等凡三十余事,则皆为便于守城退敌之举措。其中若干举措或许以先奏明太上皇为宜,然事迫在眉睫,实不容缓。皇上相机处之,窃思亦属必然。正如一家尊长外出,以家事付之子弟,家中突遇强盗劫掠,其子弟须当权宜措置为是。倘因无尊长之嘱便无措于盗前,其家莫不为盗贼所尽毁耶?此时此刻,能否保住家园是头等大事,为此千方百计无不可施。只要此责尽到,余者何须细究?

说到这里,李纲悄悄观察了一下赵佶的脸色,见他双目微合神态平静,是愿意倾听下去的样子,便继续陈述道,容臣再释太上皇关于贬谪宣和老臣之疑。太上皇平心静气地想一下,便会明白,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并非是那样一种性质。

宣和老臣何止千百,而所被贬谪者,实是百不足一。那些被贬者如蔡京、王黼辈,无一不是骄奢淫逸祸国殃民罪行昭彰民愤极大之徒,朝野上下呼声如潮皆曰可杀。对于这些奸佞,莫说是当今皇上,就是太上皇,恐也不会任其继续为非作歹逍遥法外吧?退一步说,即便是皇上宽宏大量网开一面,天下万民也不会宽恕他们。太学生陈东及诸大臣慷慨上书之事,太上皇定已闻知。多年来这些人专横跋扈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巧取豪夺,据天下财富为己有,刮民脂民膏入己囊,已至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对彼等抄没家产,正是其罪有应得。凡此种种举措,都是为了整顿朝纲安定民心,除此之外更无他意,太上皇无须多虑。再说,皇上所贬者,绝非只是宣和旧臣。白时中、李邦彦、蔡懋、李棁等皆为新朝之股肱,然因他们不堪其职贻误朝政,亦相继被罢黜,甚至被逐出京城。这便足以说明,皇上任用臣属,殊无新旧之分。望太上皇万勿为流言所间。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李纲又做了片刻停顿,留给赵佶一个消化的时间。

赵佶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抬眼道:“唔,说,接着说。卿可畅所欲言。”

李纲察言观色,揣度自己的解释虽未必可全然为赵佶接受,但起码其中一部分尚可使其觉得言之成理。期望赵佶心悦诚服是不现实的,能达到这个效果就相当不错了。上述两个问题都是朝政大事,既然赵佶在这两个问题上对他的解释没表示明显的抵触,第三个问题就容易回答了。

李纲接着说,自从太上皇离京,皇上是日夜萦心,食不甘味。皇上是太上皇自幼亲自教导出来的,礼义仁孝乃为天下楷模,心里岂会不时刻惦念着太上皇?之所以始终音信未通,起初是因为圣驾行踪多变难以联络,后来则是恐金人探知行在去向,危及太上皇的安全。说到这里,他顺口反问了一句:“太上皇不是亦曾宣谕淮南两浙等处止递京师文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