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满腔赤诚的报国丹心,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鞠躬尽瘁的力撑危局,到头来落得的竟然是误国魁首的罪名和撤职查办的下场,宁不令人寒彻肌骨,焉不使人长歌当哭!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此刻的李纲,却只能选择忍。不忍,你想怎么样?你敢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回到一个月未曾归宿过的住处,李纲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和衣卧下,一动也懒得动。老仆胡长庚让厨子精心做了他平日最爱吃的南味食物豆团和七宝素粥,为他端到了床边,他也没起身去用。他心如枯井万念俱灰,大脑里全然是一片空白。他现在是什么也不想干,甚至是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最好是变成一片虚无缥缈的闲云。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的。一个刚刚被皇上亲自罢黜的罪臣,有谁会不避嫌疑地来登门造访呢?李纲觉得如此甚好,他当下所需要的,正是这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孤寂。经过一个多月夜以继日的高强度操劳,他的精力体力均已严重透支,仅从生理状态上讲,他也觉得真该卧榻静养个十天半月了。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大宋兴亡非我李纲一力可支,我李纲干脆从此就退隐田舍,做个结伴泉林的隐者罢了。

然则他到底并未从此变成隐士闲人,因为他的门前其实并未多么冷落。出其所料,在他被罢职的这两天里,前来探望慰问者,虽不算络绎不绝,却也是接二连三。仅在他回到住处的当晚,来访者便非止一人。

首先来登门看望他的,是已迁任御史中丞的许翰。依李纲当时的心情,是想一概杜门谢客。但一旦闻报有客来访,却又颇觉其情可贵却之不恭。尤其是许翰,乃力主抗金的中坚分子,对他的支持很大,断无拒之门外之理。所以李纲便连忙起身整衣,吩咐胡长庚将其让进了客厅。

许翰给李纲带来了一箱名贵的鹿血酒和一些参茸类高级滋补品。他告诉李纲,吴敏、孙傅、何栗等诸位同僚原本都是要来的,只是顾忌着弄得动静大了,于双方都不便,因而便委托他权代大家向李纲致以慰问。李纲听了周身生暖,连声表示感谢。

寒暄几句后,许翰的话头切入正题。许翰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伯纪兄被突然罢职这件事,纯系李邦彦一手遮天蒙蔽皇上所致。许多同僚均有不平之意,正准备以种种方式进谏,劝说皇上收回成命,复以伯纪兄主政。目下我宋朝是国难未已百废待兴,朝廷中缺不得栋梁之材。希伯纪兄勿因此消沉气馁,勿要计较个人得失,还是要以社稷为重,坚定报国信念,做好复出的准备,无负众望,再展宏图。

李纲毫不怀疑许翰之言的真实性和真诚性,对友人和同侪的推崇、信任、期待及鼓励甚为感动。然而毕竟这次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伤害太深,低落的情绪一时很难扭转。同时他感到,许翰等人终是书生意气太重,看问题过于一厢情愿,过于简单化理想化了。但是现在他不想多说也不便多说内心的种种苦闷和感慨,只能以诚恳的口吻,拜托许翰向各位大人转达衷心的谢意。

许翰懂得,李纲身处目前的境遇中,言辞谨慎乃是必然。他将该说的话说过后,亦不多做逗留,向李纲道声“珍重”,即适时告辞离去。

许翰走后不久,索飞春来了。她用马匹驮来了一大麻袋稻米和两大箩筐青菜。这些东西平日里价值没有几何,但在这已被封锁多日生活物资业已奇缺的时候,却是十分难得。尤其是对李纲这样只顾操持公务,而根本没顾上进行自家柴米储备的人来说,更可谓是雪中送炭。

李纲闻讯,步出房门亲自将索飞春迎进宅院。当然,他所看重的绝不仅是这区区几十斤稻米、青菜,而是包含其中的那份深情厚意。而且,在李纲的心里,对索天雄索飞春父女是隐含有一种特殊的敬重感的。而这种敬重感的产生,除了来自这父女俩在汴京保卫战中的杰出表现,还来自在他们身上时隐时现地闪烁着某种神秘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父女俩神秘在何处?他却一时捉摸不透。关于这个问题,他是在汴京保卫战结束了两个多月后所发生的一场意外事件中,才得到了一个秘不可宣的答案。

索飞春没有进屋,她在胡长庚的帮助下卸下米袋、菜筐后,就在院中与李纲做了简短的交谈。

她对李纲说,父亲因有急事要办,暂时无暇来看望李大人,但对李大人非常挂念。民心所向,是绝不会容许奸佞之徒为所欲为的。请李大人保重身体振作精神,养精蓄锐拭目以待。试看将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索飞春说的话不多,语调也很平和,但其中却充溢着一股掷地有声的豪气,并且似乎还有点意味深长。李纲当时不曾细品其意,却因其言而引起了固有的责任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最令他挂心的城防问题。于是,除了对索氏父女的关怀表示感谢外,他着重叮嘱索飞春,目前敌我对峙的局势依然很严重,金军破釜沉舟全力强攻汴京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他要索飞春转告索天雄,当此时,民间义勇应当一如既往常备不懈,协助官军保家卫国,尽责到底。

其实,就在当天上午,李纲前脚刚刚离开亲征行营司,蔡懋后脚便下达了解散全城民间抗金武装的命令。但索飞春没将这个只能令人徒增担忧的情况告诉李纲。

随后索飞春便向李纲告别,拉马而去。李纲将她送到院门口,看着她十分干练地跃马扬鞭,驰入夜幕,心中在啧啧称奇之余,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暗叹道:似我等终日挣扎消磨在官场上者,真个是比不上民间布衣活得无拘无束洒脱自在。

这时已近亥时,饥乏交加的李纲回到房中,胡乱喝了几口早已放凉了的七宝素粥,便洗漱更衣,意欲就寝了。

可是他正要熄灯卧下,却又听得外面有动静。他想不出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人来,迟疑了一下,觉得不便怠慢来访者,便重又穿衣蹬履,出房去看。到了院中,却见胡长庚已经闩好门转回身来。

李纲问是又有来客吗?胡长庚回答说是的,但是来者没进门,只在门口送下这几只鸡便走了。李纲这才注意到,胡长庚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是三只已被宰杀煺毛的母鸡。

他诧异地问那送鸡的是什么人,胡长庚答道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婆,身量不高,穿戴甚是破旧。他又问,那老婆婆可曾留得姓名?胡长庚说老婆婆未曾留名,只道是她曾受李大人恩典,知道李大人是京城里少有的好官,是抗金杀敌的大英雄,平民百姓的主心骨,愿菩萨保佑李大人平安康泰、逢凶化吉、灾消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