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日上朝伊始,赵桓就颁旨,罢免李纲尚书右丞及亲征行营使职务,撤销亲征行营司,委任左丞蔡懋代行李纲职责,以守御使身份总领兵事。种师道的两河及京畿宣抚使职务亦同时罢免。

这个决定犹如晴天霹雳,击得李纲晕头转向,目瞪口呆。因为对他来说,这件事发生得实在是太突然,事先几乎没有一点征兆。

征兆其实是有的,只不过是李纲没有留意、没有及时察觉罢了。初二午后,他服过药睡了一个多时辰,感到头疼有所减轻,便抱病起身处理公务。为防金军夜间采取报复行动,晚饭后他又亲临城防前沿巡查,一直忙至深夜,未得片刻闲暇,亦无丝毫心思去顾及朝廷方面的动静。他又不像以前的蔡京童贯和现在的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在宫墙内外广布耳目,可随时刺探各种消息,自然是无从得知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哪些值得注意的事情。

金使王汭二日下午进城,径赴中书省部堂递交了牒文,厉色要求宋朝速予答复。一来是由于事关重大,二来是由于金军所提的条件正中李邦彦下怀,李邦彦便雷厉风行,以最快的速度向赵桓做了奏报,并且特别强调,倘不允诺金人的条件,金军即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再度全线强攻汴京。

赵桓心下惶然,让他去速查御敌兵马尚余几何。

俄尔李邦彦串通台谏官一起来报,谎称业已查清城下勤王之师以及亲征行营司兵马已悉数被歼,京城内外再无可战之旅。

赵桓大为恐慌,只得依着李邦彦的主张,亲自接见王汭于崇政殿,降尊纡贵地再三解释,昨夜出兵乃李纲与姚平仲私下计议所为,绝非朝廷本意,请王汭务必向宗望元帅转达宋朝的歉意,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对于金军在通牒中所提的条件,他亦依着李邦彦之言,表示一概予以接受,一定从速施行。

当时李邦彦甚至居心险恶地当着王汭的面主动提出,为表示宋朝的谢罪诚意,可将肇事首犯李纲缚送金营,交由金军处置。倒是金使王汭,对宋朝内部这种钩心斗角借刀杀人的做法甚为反感十分鄙夷,回答说李纲是你们宋朝的人,如何处置是你们的事,我家大帅无意越俎代庖。赵桓也觉得李邦彦此举未免过分,置之未理,方使李纲避免了遭受更大的厄运。

形成罢免李纲、种师道决定的过程大致就是如此。内侍黄金国对其中的情形有所知晓,曾欲秘密通报李纲,提醒他注意防范身后的风云变化。但苦于其当晚正在当值,不得片刻脱身,而这等密事委托他人去传信又很不稳妥,所以就未能将消息提前告知李纲。

圣旨宣毕,深感震惊的不仅李纲一人。有吴敏、许翰、何栗、孙傅、吕好问、宇文虚中、徐处仁等多位大臣,立即接连出班奏谏。奏言的大意皆是:李纲奉命守城夙夜辛苦身先士卒功绩卓著殊无大错,而目下强寇未退狼烟未熄危情未解,万不可因小过而施大惩尽削其职,遗金人以可乘之机。老将种师道智勇双全德高望重,其令金人闻风丧胆之威名无人可代,值此帅才奇缺良将难求之际,对他免职夺印实于我朝有百弊而无一利。若是李、种二人犯有过错,圣上不妨严加训谕,责令他们检讨失误匡正前非,戴罪效力将功补过。料他二人必能深感龙恩谨遵圣意,尽心竭力奉职保国。唯有如此,方可安我军心固我长城,令金军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否则,后果将不堪预料。

罢免李纲、种师道必定会遭到一部分大臣的激烈反对,这是李邦彦的意料中事,他早已为赵桓设计好了应对之策。对策很简单,叫作“不争论”。赵桓对动辄翻来覆去地进行朝辩已是备感厌恶,因此在此事的处理上对李邦彦言听计从。这时他面对着大臣们的接连进谏,并无一句回应,只是耷拉着眼皮耐心听着。待到这些大臣一个个聒噪完毕,他只开口说了一句话:“朕意已定,毋庸复言。”接着便宣布退朝。

这个办法果然效果不错,不用废话,便使那些喋喋不休的雄辩,统统变成了打在烂棉花包上的空炮。

赵桓瞥了一眼丹墀下面那些言犹未尽的大臣,径自离开御座走向后殿。他边走边为自己又掌握了一种对付臣属的招数感到满意。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焉能事事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地争论个不休?该朕说了算的事,就得朕一锤定音,这才是为君者应有的魄力。朕显然开始具有这种魄力了,赵桓自我评价道,这说明朕已然变得成熟起来。

圣意坚决,群臣只得遵旨。退朝后,蔡懋即至亲征行营司接管了印鉴。

依照宋制,被一撸到底的重臣须先禁闭于一个唤作浴室院的去处悔罪思过,然后再听候进一步的发落。李纲将各项卷宗向蔡懋交代清楚后,便被殿帅王宗楚手下的士兵押往浴室院。不过,李纲只在那里待了不到半天,即被赵桓恩准回家居住。这是由于朱后念及李纲守城有功,向赵桓恳言力劝的结果。

种师道除了两河及京畿宣抚使之职外,尚有若干职衔未遭罢免,在处罚程度上较李纲为轻,因此他封交了宣抚司印鉴后,被允许仍居于宣抚司衙中。但种师道是个明白人,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当如何进退。他不但没继续留居宣抚司,还主动地退出了城去,而且也不回其本部军营,只带了三五个随从,找了一处民宅暂居。

作为一名饱经风霜的老将,他对官场上这种白云苍狗般的起伏升降,虽不说是已修炼得绝对荣辱不惊,也早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赵桓的朝云暮雨,在他看来不足为奇。当皇上的都是这个德行,为臣属的较不得真儿。根据当前的形势,种师道预料,用不了多久,朝廷很可能又会重新委其以重任。但关键是现在他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满,不能发半句牢骚,只能比平日更加倍地表现出对君命的百依百顺心悦诚服。否则,在前边等候着他的,恐怕便不会是重新起用,而是更严厉的制裁甚至于杀身之祸了。

李纲在表面上亦未表露出对突遭罢职的任何一点抵触情绪,但是在内心里,他却做不到像种师道那样的从容淡定。他动用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克制力,才将聚集在心头的极度愤懑、委屈和失望压抑下来,没有向外喷发。

这个变故对他的打击太大,可以说,是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或者说容忍程度的极限。之所以如此,较之种师道,他阅历尚浅历练不足固然是一个原因,而更重要的是,在这场关乎整个大宋江山生死存亡的汴京保卫战中,他所承担的责任、压力、风险,和他所付出的心血、辛劳、热忱以及牺牲,都远比种师道为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