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京城内外纵横交错的文争武战正进行得惊心动魄如火如荼,那边外出避敌的大宋太上皇赵佶的心情,却伴随着逃亡旅程的延伸,而日益变得轻松起来。

赵佶离开南京应天府后,先是乘骡走了一阵子旱路,在陆地上颠簸得腻歪了,至安徽符离时又改乘官舟。经由泗上,即现今江苏盱眙西北,于正月十四日,也就是赵构和张邦昌被遣赴金营的这一日,抵达维扬。所谓维扬,就是现今的江苏扬州。

扬州位于运河汇入长江口处,乃淮南东路治所,即该行政区之首府。这座古城在隋唐时期曾相当繁华,享有“扬一益二”之称。经过晚唐的战乱兵祸,其地遭受重创,不仅城区规模大为缩小,其政治地位也大不如前。但因有悠久的历史作为烘托,它仍然不失为一座华夏名城。

扬州最闻名于世的东西,大约要算是“二十四桥”。唐朝诗人杜牧曾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绝句流传千古,对提高扬州城的知名度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那个“二十四桥”具体指的究竟是一座名唤“二十四桥”的桥呢,还是一处由二十四座桥共同组成的人文景观,如今已无从确考。但其地“青山隐隐水迢迢”之天然秀貌,却是有目共睹无须考证的。

奔波千里终于来到了这座举步可跨过长江天险的秀丽小城,安全系数大为增加,赵佶的心情放松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汴京那边的形势如何严峻,危机如何深重,那是赵桓和朝廷大臣们应当考虑和处置的问题,赵佶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什么兴趣去关心那些国事。

赵佶是个富有艺术家气质的人,他的心情一放松,行为便比较随便起来。当皇帝时,龙袍在身,他的一举一动,不得不做出一副与那身龙袍相称的庄严姿态,时刻须讲究个龙形虎步不怒自威,全身上下都得横平竖直地端着,装腔作势拘束得紧。这也是使他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甚为累人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经不是皇帝,又是身穿便服,而且又已远离战火威胁,其放荡不羁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船到码头,离舟登岸,赵佶命蔡攸带人去联系住宿事宜,他自己则在张迪的陪同下信步岸边,要溜达着玩玩。

这一日正好逢集,渔民们打了鱼,当时便堆在江边叫卖。其他商农人等趁着这里人多,也带着各种农副产品来此摆摊易货,推车挑担光头赤脚者往来江边络绎不绝。这种完全是由下里巴人组成的热闹景象,与汴京城里的都市繁华迥异,与汴河岸边的市民交易市场亦不尽相同,其间充溢着更纯粹更淳朴更原汁原味的民间气息。

这种乡土气息是久居深宫的赵佶很少有机会领略到的,现在他置身其间,既新鲜又好奇,勃勃兴致油然而生。他由此顿生这次离京南下确乎不虚此行之感。如果没有这次的避难,岂有机缘领略多姿多彩大千世界的另一种画面乎?

赵佶边走边看,越看兴致越浓,就不想只做个观赏者,还要参与进图画中。于是,他便驻足于一个鱼摊前,问起那刚刚网上来的活鱼的价钱。

卖鱼汉子观其穿戴气度不似村野农樵,料是个有钱的主顾,满腔热情笑脸相迎,却故意报了个高价。赵佶何曾了解行情,况且他也并不缺钱,岂会计较一星半点儿的鱼价高低。但赵佶却偏要计较,他要亲自享受讨价还价的生活乐趣。

经过一番认真的计较,双方以低于报价一个铜板的价格成交。赵佶笑逐颜开,仿佛是占了莫大的便宜。卖鱼汉子也心满意足,因为他这鱼的实价,其实比成交价还低不少。他就一面嘟囔着真是卖亏了,一面暗笑这个似乎是有点身份的人自以为精明,实则是个极易糊弄的蠢货。

赵佶让张迪付过钱提了鱼,正要继续向前游逛,宇文粹中走来,低声禀报说扬州的地方官员即刻便至码头迎驾,请太上皇速回。赵佶只得兴犹未尽地回步,他边走边叮嘱张迪,今日一定要用刚购得的这几尾活鱼下酒,又道今日之游不可无诗,回头一定要吟哦几首,记此在江边“就船鱼美”的逸事。

是日,赵佶一行在扬州地方官员的恭迎下住进驿馆。

太上皇驾临是件大事,接风洗尘是免不了的。由于赵佶他们都跋涉得很疲惫,官府将接风宴安排在了次日中午。这样一来可让太上皇等贵宾恢复一下体力,二来也可使宴席的筹备有点时间。

照料赵桓等人歇下后,扬州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忙活起来。经过连夜操办,次日中午摆出的以淮扬菜系为主的一席盛宴,基本上达到了国宴标准。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场精心筹办的接风宴,尚未及酒行三巡,就狼狈不堪地半途而废。

事态的陡变起因于来自城北的一马快报。

当时盛宴刚开始不久,宴楼中洋溢着一派欢声笑语。众皇亲与赵佶一样,皆觉到了这里已算是脱离了险境,就此逗留下去亦无不可,一个个心旷神怡忧虑尽消,这就使宴会的气氛极佳。

扬州的地方主官见赵佶等人高兴,他们也很高兴。太上皇驻跸扬州的机会不可多得,侍奉好了太上皇对其日后的仕途自有好处。因此从知州到通判对今日的宴会都十分重视,命令各曹参军一律出席作陪。就在这些地方官员频频向赵佶献辞敬酒的时候,城北的快报传进了宴楼。

前来报信的是北城门守将派出的军士。他报告说,探得有大队人马正向扬州开来,兵力约有万余,具体是什么部队,正在再探之中。扬州知州为保障赵佶一行的安全,昨日在得知赵佶到来之时,就向四壁守将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发现异常情况必须及时禀报。北城的守将生怕误事受责,所以未等进一步探明端的,即先将此况报了过来。

知州得报,一面下令速搞清来者究竟,一面不得不马上禀与赵佶。赵佶不听则已,一听此讯身上就禁不住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两个可怕的字眼闪电般地从他的脑子里蹦了出来:金军!至于在这距汴京千里之遥的地方如何会突然冒出一支金军,这支金军是取何道而来,假如汴京尚未失陷,它又如何可以越过宋军的阻截,如此神速地追赶到扬州,等等问题,他这会儿没工夫去想。

身上的寒战还没打完,他就哗地一推杯盏站了起来,口气急促地命令知州,立即备车送他去江边。赵佶这一慌,宴楼里顿时便全乱了套。金军已追至扬州之说疾风一般传遍席间。这时纵然有琼浆玉液龙肝凤胆,也没人再有心思吃下一口。

众人见赵佶匆匆忙忙离席而去,俱忙不迭地起身跟着往外跑。知州一见场面乱成这样,手足无措方寸尽失。亏得那通判还有点应变能力,他急命在场的官员分成两拨,一拨速备车马先护送赵佶一行去江边,另一拨调集衙役去驿馆搬运赵佶他们的行李物品。那些官员心里惦着的是自家的老小,然而当差不自由,不能不遵命先去帮助太上皇及其眷属逃跑。他们都在心里暗骂,若无赵佶这不吉祥的废物至此,哪里会招来这从天而降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