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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庆经过一天一夜的羁押,从暴怒中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惴惴不安地坐到桌边,垂着头道,末将鲁莽,闯了大祸,该当何罪,悉凭发落,末将无话可说。

闾勍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你说得简单,现在不只是发落你的问题,事情比你想得要棘手得多。说着,他捧坛倒酒,示意裴大庆端碗,两人对饮了两口,他便将王子善要求宗泽亲赴临风寨谈判的事告诉了裴大庆。

“我操他个老娘。”裴大庆一听,心里的火气腾地又蹿了上来,“明明是他们存心找事,却让宗留守上门去作揖,端的是欺人太甚。”

“仅仅如此也还罢了。还有更甚的条件。”

“他们还想怎么着?”

“还提出宗留守此去,必须携带一物。”

“携带何物?”

“你裴大庆裴将军的首级。”

“岂有此理!”裴大庆愤慨地将酒碗往桌上一掼,扯着嗓子大吼,“凭什么?凭我杀了他们的人吗,那他们先杀我的弟兄,这话怎么说?”

“不错,宗留守也是这般说。宗留守已明确表示,这个条件绝不答应。”

“临风寨宗留守也去不得,那是他娘的自投罗网。”

“是啊,我与众将也是这样劝说。但宗留守是执意要去,已经复函与王子善。”

“这却是何苦。不去又待怎的?”

“这也是迫不得已。”闾勍沉郁地叹道,“不去与其沟通,很难消除误会。青龙岗一事,显然是有人在蓄意捣鬼。宗留守此去,就是要把这事当面给王子善说透。否则,京东这股杆子,便很可能被人操纵利用,带头发动叛乱。”

“他敢叛乱,那就打呗,咱还怕了这帮乡匪不成?”

“说你没脑子,你还真就是没脑子。除了打,你还知道什么?”闾勍虎着脸呵斥道,“要说打,宗留守不比你能打?如果打能解决问题,宗留守早就下决心剿了他们了。你睁眼看看我们与草寇的兵力对比,打起来我们能占上风吗?再说我们在家门里边自己杀个不亦乐乎,那是便宜了谁?宗留守身系天下之重,焉能似你这般,只图一时之快。他决意深入虎穴折冲樽俎,实乃欲以一人之险,而换取社稷之安也。裴将军,我这话你听得懂听不懂?”

“末将听得懂。”裴大庆懊悔地擂了一下桌子,“不合末将一步走错,却是害苦了宗留守。不知宗留守此去,护卫如何安排?”

“你这话却是问到了要害处,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这个问题。状况是明摆着的,无论如何护卫,那是在人家的老巢,倚仗武力是难保平安的。唯一可靠的法子,是让王子善深信宗留守前去谈判的诚意。”说到这里,闾勍踌躇了一下,却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往下说,“争取王子善消除敌意,关键就在这诚意的体现上。宗留守不惜以身涉险舍命一搏,为的是保全汴京,也包括保全你我。那么,我们亦应为保全宗留守,尽力而为才是。”

“那不消说。闾太尉有何高策吗?”

“高策没有。闾某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无奈之计。只是——”闾勍顿了顿,表情变得异常严肃,“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唯可借助裴将军之力了。”

“哦?啊——”裴大庆闻言眉梢一动,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这个人虽是性情鲁莽,脑子却并不笨。今晚闾勍突然来牢房陪他喝酒,他就知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话说到此,他已完全明白了闾勍的意思。或者说,方才闾勍说到王子善提出宗泽前去谈判须带上他的首级时,他就隐约略猜出了闾勍的来意。所以这时听闾勍将其意和盘托出,他虽是心头不免一凛,却并未感到多少惊讶。

“这不是宗留守的意思,”短暂地静默了一下,闾勍声色喑哑地说,“只是我闾某的个人拜托。闾某无能,别无他策。裴将军如有为难处,绝不强求,只当我闾勍没说。”

“闾太尉乃出以公心,这个事理末将明白。此中利害闾太尉方才已然讲清,且容末将略做思量如何?”直面这道生死试题,裴大庆显得异常平和。

“好,闾某静候裴将军回音。”闾勍知道,如果宗泽下令处斩裴大庆,裴大庆肯定是一百个不服,而宗泽断然将凶险一肩担起,却是让裴大庆无地自容。虽然裴大庆说要做思量,但他从裴大庆的神情中,已经看到了事情的结果。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了,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闾勍面对裴大庆,郑重地双手举樽,将满满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闾勍离去后,裴大庆独坐桌边继续开怀痛饮,一直将那坛酿自丰乐楼的烈性烧酒喝得一滴不剩。是夜三更,他用闾勍遗留在桌上的佩剑自刎于牢中。